近代"書面語/白話文"實為滿蒙口語(摘錄)
...北方自《元曲》以來記錄的極近似今天白話的語言,南方也沒有。總體來說南方語言近似文言,北方語言近似白話。
任何文字記錄語言都是記錄當時說話的實況。因此文言所記當是中國古時的語言。南方語言既近似文言,可見南方語言代表的是傳統的漢話。北方語言則是新加入的北語(叫「胡語」也沒關係),北人說漢語也是「漢語胡音」,這是早有人說過的。因此北京的語音是「胡音」無疑,決非原來的漢音。北京語音調既是「胡音」,語言也是漢胡語言的「大雜燴」、「大融合」。例如下面這一句話:
「我帶著哇單客了一趟車站旁邊的那條胡同,想買點東西」。
這句話是北京年老的老太太還說的活語言,其中「哇單」(wadnn)乃滿語「包袱皮」(兜東西用的),「客」是滿語「去」(gene)的篩稱,「站」是蒙古語的「站赤」(jam),「胡同」即蒙古語的「浩特」或「河屯」(hoton)。短短的—句話,包含了漢、滿、蒙三種語詞,語法是漢語法。詔·音和語調卻是滿蒙的胡音。誰曾料想到一句北京話會這樣的複雜,它本身既是民族融合的產物,又是象徵著民族大團結。當然,現在有些少數民族語詞在漢語中表面上看不出來了。例如:我在內蒙去過一個村子參觀「水土保持」,這個村子名叫「東擀杖」。甚為不解。後來,蒙古族同志告訴我原來叫「東甘珠爾」(「甘珠爾」系藏語),竟訛成了「東擀杖」。「擀杖」者「擀而杖」也。「擀麵杖」家家有之,易懂。「甘珠爾」難懂,老百姓且不知其含意,所以按具音近,訛成「擀杖」了。這種情形在語詞中不知凡兒?多數已難復原,競被人認為是漢語詞了。其實不是。
現在拉回來,還說北京的語音語調。我並非專門研究語言的,更非語言學家;但我在調查中極愛注意一些細微末節,衹有從這些不為人注意之處,才能有突破性的收穫。官書多近於宣傳,私人著作又難免局限和偏見,衹有自己親身所經,親手所獲,至為寶貴。我曾去黑龍江省的齊齊哈爾、哈爾濱等市一帶調查過。也去過吉林省長春、吉林等地參觀和開會。我驚奇地發現黑龍江、吉林等地城鄉語音竟和北京兒乎完全相同,比京郊外縣的語音還接近,簡直可以說是一模一樣。遼寧反不行,遼東半島一帶更有差距。我曾日夜思索共原因,後來忽有所悟。大約吉、黑二省乃滿族故鄉的後方,且地處僻遠,和外界接觸較少。北京乃滿族聚居城市,內城且曾為滿族所建清王朝帥部的大本營,不容外地人遷入,即商賈亦多居外城。此種情況保持至二三十年代不變,山於保持原來語音較為純粹,故與故鄉語調沒大變化。遼寧南部因山東、河北人大量移入,遼東半島更當移人之沖,故音多雜變,非復舊觀。衹有遼北、遼東、遼西與吉、黑相同。
所以,清代以京音為基礎發展起來的官話,為「胡音」無疑。官話通行的範圍,即「漢語胡音」擴展的範圍。據語言學家的意見,漢語官話方言可分為華北官話、西北官話、西南官話、江淮宮話。而北京官話即為華北官話的根據和基礎,它的範圍包括今黑龍江、吉林、遼寧、北京、河北、河南和安徽北部的一角。我上述自己實踐所得,正和專家所分華北官話區域特點一致。若是從宏觀來看,上述四種漢話中的官話方言,那就除去東南閩、浙、贛、湘、粵少數省份和青、藏外,都屬於官話方言區。其面積之大更可以想像。
說到這裏我再舉一例:我在內蒙執教20多年,所教蒙古族學生本來不會漢話的,學會漢話之後,一講即是正確的北京音。此事令我十分奇怪。南方學生就不行,總帶鄉音。外國學生更不行,四聲就弄不好。此決非蒙古學生聰穎過於南方學生和留學生,必有一定的道理。現有的惟一解釋就是蒙古語音與北京語音相近。
這反過來證明,北京話的語音不是漢族(保留在江南的)傳統的語音,而是滿蒙語音佔主導地位的「胡音」。
...... 滿蒙民族常以他們自己的語言,都是通俗易懂的「大白話」而自餒。《元史·泰定帝紀》中的白話詔書,飽讀漢籍的蒙古族史學者看著也覺得不是味兒。三家子滿族聚居屯,因為滿語都是「大白話」,他們甚至創造了一個故事:
漢文書和滿丈書都是唐僧取經從西天取回來的。過通天河時滿文書有一半掉在河裏,漢文書沒掉。所以滿文字理淺,漢文字理深。
這些想法、看法,都是在受漢族文化直接、間接的薰陶下產生的。他們忽略了一個重要的問題,即滿蒙語對我國過去的「官話」和今天的普通話所起的重要作用。人家不宣傳不說,自己也不宣傳不說,所以對祖國不少卓越的貢獻,真如掉在通天河裏一般,永遠不為世人所見,也永遠不為世人所知。
北京的語音和語調,直到二三十年代仍然帶著滿語語音、語調的殘存影響,當時雖然還沒有錄音機,沒法錄下來,但和風俗、習慣、民間傳說一樣,依然有法核對。核對的方法就是到內蒙和東北去聽取當地的語音、語調進行比較,便能很快地得出結論。
京旗即指北京內城,當然更是這樣。
附帶介紹一下京郊以外的地區作為旁證。過去,北京有一句俗語「京涿州,怯良鄉」。即涿州離京雖遠,說話語調類似北京,良鄉縣離京雖近,但語調是「怯」的。(與京音不相同)。我想這必是當年良鄉地區為另一民族聚落的緣故,年深日久,語言雖同,而語音語調仍不一致。正如我在《北京郊區的滿族》中所介紹的京西大覺寺附近的北安河村一般。北安河村已證明直到清末語言仍有近似契丹語之處。又頤和園一帶,元朝本為畏吾村,也是自成一聚落。京郊附近這類的聚落一定很多。他們分別用自己的語音語調說漢話,因此話雖相同,音便各異了。 這又是北京話「漢語胡音」的又一旁證。
以上就是我要介紹的京旗滿族的語音和語調。因為篇幅所限,就不在本文中多舉例句了,只扼要說明其原因和實況。
從京旗的語音和語調的研究過程中,深感即地方史或城市史中也蘊藏著無限豐富的資料,可調查研究之處甚多。若能一個地方、一個城市地逐個突破,不但對編寫大型《中國文化史》可打下基礎,甚至對現實民族工作也有一定的參考價值。
摘自金啟孮先生的著作《京旗的滿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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