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民主的形式:直接民主還是間接民主?
直接民主和間接民主是民主的兩種制度形式,歷史上對於這個問題曾經有過相當長時期的爭論。贊成直接民主的人認為,這種制度能夠更有效地體現公民的意願,真正體現「主權在民」的原則;而主張間接民主的人堅持,直接民主有其固有的弊端,經常會發生多數人侵犯少數人的權利,而且,直接民主還有一個「規模障礙」問題,在大國無法實現每個人的事務由每個人自己決定的可能,間接民主制度既能克服「規模障礙」問題,又能在保障多數權利的同時保障少數人的利益。「新左派」與自由主義關於直接民主和間接民主的爭論,基本上圍繞上述幾個方面。
關於直接民主與間接民主的規範研究,自由主義者比「新左派」遠勝一酬,自由主義者從理論的和經驗的層面證偽直接民主,稱頌間接民主的普適性。自由主義者主張間接民主、主張代議制是與他們的「消極自由」觀一脈相承的。自由主義者反對直接民主的最主要的原因在於:直接民主許諾的是全體人民的自主統治,但是在實踐中,它又採取多數表決制,而每次表決都產生意見被否決的少數派,換句話說,直接民主許諾的是所有人的統治,實行起來的卻只是多數人的統治。人民的意志和統治與多數人的意志和統治是不相等的,只要是多數人的意志就不可能是全體人民的意志;只要是多數人的意志占上風,就必然有被壓制的少數人的意志,所以,所謂的直接民主,並不是人民作主,而充其量只是多數人作主(劉軍寧:〈直接民主與間接民主:近義還是反義〉,載《共和、民主、憲政:自由主義思想研究》(上海:上海三聯書店,1998)。一句話,自由主義者反對直接民主,關鍵是擔心歷史上「多數暴政」的發生。在自由主義者看來,間接民主能夠克服直接民主在現實政治生活中的種種弊端,它依托市場社會,維護個人自由,比直接民主具有更大的包容性,同時,它的程序化制度是一種糾錯機制,因此,能夠防止多數暴政的發生。
「新左派」在闡述直接民主的可行性時,一般都落實到當代中國的具體問題。「新左派」認為有兩個理由來支持直接民主:其一,美國的經驗,其二是中國社會發展的需要。在《走向「政治民族」》一文中,甘陽借用韋伯的觀點界定他的「政治民族」的內涵。在他看來,韋伯斷言:現代經濟發展必然促成社會的高度分殊化,從而導致整個社會具有日益多元分散的社會離心力傾向,因此,現代政治的基本任務就在於如何創造一種政治過程以使多元分散的社會利益仍能凝聚為民族整體的政治意志和政治向心力,否則整個民族將出現只有社會離心力的危險局面。因此,甘陽認為,落後民族經濟崛起的背後隱含的一個重大問題就是,該民族的政治主導力量是否有足夠的政治遠見和政治意志去塑造一種新的政治機制,以適應社會結構的巨大變動,這種以最廣泛的政治參與來凝聚民族政治認同的民族就是現代「政治民族」。在甘陽看來,中國社會已經提出了如何走向「政治民族」問題,至於如何建立中國的「政治民族」,甘陽認為發達國家的經驗值得借鑒。他在該文中指出,發達國家加強中央權力的最主要制度安排就是盡可能減少間接選舉的層次而擴大直接選舉,他以美國總統和議員選舉為例來論證直接選舉的重要性和可行性。實際上,「新左派」倡導直接民主的精神動因仍然是「平等至上」的原則,甘陽對指向平等的直接民主曾經有過近乎情緒化的表白:「民主化意味著國家機器必然要夷平社會等級結構,這是無可改變的事實。唯一可選擇的是:或者公民大眾在一個只有議會制外表的科層制『威權國家』中既無自由也無權利,國家就像管理牛羊般對公民們進行『行政管理』;或者是國家以使公民們成為『共同統治者』的方式把他們整合到國家之中。一個『主宰民族』對此只可能選擇後者,因為只有這樣的民族才可能和可以在『世界政治』中進行角逐。誠然,民主化可以被一時阻擋,因為有權者的利益、各種偏見、以及恐懼症在這裏聯合起來反對民主化。但為此很快就會付出代價:大眾的全部精力都會用來與國家作對,因為這國家乃外在於他們,大眾們並不覺得自己是國家的一部分。這種不可避免的政治後果或許會使某些社會集團得益,但卻斷然違背整個民族的利益。」(甘陽:〈反民主的自由主義還是民主的自由主義?〉,《二十一世紀》(香港中文大學.中國文化研究所),1997年2月號,頁4-17。
自由主義者由於反對直接民主贊成間接民主,因此,他們的政治改革主張就是建立一個保障個人自由權利的有限政府。有限政府的實現,關鍵在於法治的落實,法治的落實首先要求有一部合乎憲政精神的憲法。 在憲政之下,憲法正是根據體現基本人權的政治理想而制定的,它要求對政府的權力加以限制,對民選的立法機關也不例外。它要求政治權力的產生是基於公民的自願的同意,要求一切公共事務依據正當的法律程序來處理。(劉軍寧:《有限政府與政體改革》, http://intellectual.members.easyspace.com)
「新左派」從其強調的「平等至上」的精神出發,主張中國實行直接選舉制度,擴大民眾在政治生活和社會生活中的自主權,在民主制度建設過程中充分利用「大躍進」、人民公社以及「文化大革命」的合理政治資源。甘陽在《公民個體為本,統一憲政立國》一文中以美國的經驗為論據,提出直接民主的構想。他認為,所有發達經濟民族加強中央權力的最有效手段無一例外都是走向中央權力由全國大選直接產生……由於中國社會經濟已走向高度多元分殊發展,中國的中央權力走向由全國大選直接產生已成為無可回避的問題。(甘陽:《公民個體為本,統一憲政立國》,載《二十一世紀》1996年8月號)「新左派」的另一重要代表人物崔之元在直接民主上走得更遠,他說:「今天,我們應把毛澤東所謂『文革七、八年來一次』制度化為定期的全國性直接選舉,這才是『人民民主專政』或『無產階級專政』的本質」(崔之元:《發揮文革中的合理因素》載《亞洲周刊》1996年5月26日)。
「新左派」的激進主張自然受到來自自由主義的猛烈批判。朱學勤在回應「新左派」人物韓毓海責難時強調,直接民主適用於古代城邦,不適用於現代民族國家,如果將前者強行复活於後者,只會出現以民主始以專制終的鬧劇,法國革命的雅各賓專政和中國的文化大革命已經證明了這一點。因此,自由主義者始終在要求民主,但他們堅決反對不負責任地呼喚古代直接民主。(朱學勤:《1998:自由主義學理的言說》,載《南方周末》1998年12月25日)
由於「新左派」與自由主義者的學術背景不同,他們觀察問題、分析問題的視角也各有所異,即使同一思想流派的學者,他們認識中國現實問題的方法和切入點也存在較大差異,政治學、哲學、文學、經濟學等是他們的主要方法論,在這些方法論的指導之下,他們或者從政治哲學、或者從經濟問題、或者從現實政治體制層面或者從全球化和文化殖民的角度各抒己見,這樣,兩大流派論爭的內容就顯得非常龐雜。從「新左派」與自由主義爭論的文本,我們可以得出一些粗淺的印象:自由主義更多地是從學理上論證自己的政治主張,而「新左派」的言辭缺乏系統、嚴密的邏輯推演,說服力不強;雙方的論戰很少在理論上形成對應,自由主義者討論的政治學或哲學問題,「新左派」基本上採取回避的做法,有時以「後現代」或其他非主流理論應對,而且雙方討論的問題分散,很少能將一個問題說透,這在「新左派」方面體現得尤其突出,這樣,論戰就必然缺乏深度,嚴格得講,他們在政治立場上是對立,除此之外,似乎還沒有形成理論之爭;自由主義似乎有備而來,對於中國市場化改革過程中出現的一些問題,恰當地以自由主義范式來應對,而「新左派」給人的印象似乎有點倉促應戰,其所謂的「制度創新」似乎只是在標新立異上作文章;自由主義即使在學理上並沒有將這一理論向前推進,但是,它的優勢在於其本身就是一個主流話語,特別是在全球一體化的背景之下,自由主義既然是美國的、西方的主流意識形態,那它也就是世界的主流意識形態,這是思想發展的時代潮流,但是,「新左派」的劣勢恰恰在於其逆時代潮流而動,過激的觀點從開始就將自己置於被動的地位;也許是由於理論話語的劣勢,也許是「左派」的自身屬性,「新左派」的言說明顯帶有情緒化的色彩,自由主義者的情緒則相對平和。
縱觀中國歷史,任何一次思想交鋒大多出現在社會轉型時期,因為它反映了人們對社會變革的某種迷惘與期待,但是,現代人的理性決定了每一個人都不希望生活在「無知」狀態,人們總要為自己的存在尋找合理的借口,這是思想論戰的心理根源。像現代中國歷史上歷次思想論戰一樣,「新左派」與自由主義的爭論同樣具有歷史性,只不過它發生在眼前,缺少歷史的厚重感,因此,往往容易為人們所忽視,但是,正因為它還沒有形成足夠的時空跨度,所以,它所涉及的問題或許是事關現實社會發展命運的大命題。「新左派」與自由主義之爭的最淺層的意義就在於他們將問題提了出來,不管這些命題是大是小,是深是淺,它們都是未來中國所必須面對的,從這個角度觀之,「新左派」與自由主義的爭論確實具有跨時代的意義。
本文作者:謝 岳 復旦大學博士後,上海交通大學政治學與行政學研究所政治學博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