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進入「台灣人的苦惱」中去
溝口雄三曾經提到他從青年時代就存在的理解中國的願望在戰後由於政治原因而長期無法得到滿足。「到了80年代,隨著外交關係的恢復,中國陸續派遣學術代表團訪問日本。對於那些來訪的人,我幾乎是如饑似渴地尋求交流,然而卻總是無法得到滿足。好像甚麼地方不對勁。他們似乎沒有我所尋找的東西。」而後來在赴台灣講學期間,「我的台灣朋友們邀請我參加了一些具體的活動,使得我漸漸地開始瞭解台灣問題的複雜性,以及台灣人的苦惱。對於我來說最大的收穫在於在這些台灣朋友身上感覺到了一種和我相同的東西……總是要拒絕一些東西,說我討厭這個,以反對的姿態來尋找能使自己感到滿意的新的可能性。以這種被動性和拒絕的姿態作為出發點,原來也可以獲得連帶感覺,這種體會是我的台灣經驗中很寶貴的部分。」13 從拒絕性的姿態來獲得某種連帶感,這的確是溝口雄三所體會到的「台灣人的苦惱」中最重要的東西。
但問題是如何才能從一種拒絕性的姿態中獲得連帶感,單純的拒絕本身並不必然會導致連帶感的發生。因此為了理解所謂「台灣人的苦惱」,本文在此所強調的很重要一點就是主張要學會「以台灣作為主體」來進行研究。對於中國大陸學人來說提出這樣一個主張可能需要勇氣,不過需要說明的是,這一說法決不隱含任何對台獨話語的認同,因為主體並不就等於國家,這裏所談論只是一個學術研究的視角問題。這一方面是因為台灣自身歷史的獨特性,其中某些獨特的感受乃是大陸中國人所無法體會的。不然,就可能墮入我們現在媒體所通行的淺薄的口號式宣傳中去。而更重要的是,談論「主體」並不意味著主體就是一封閉的實體,有「主體」就必有「客體」或「它者」,它們是互動的,在主體理解的過程中必須要意識到它者的合法存在。所以有「作為主體的台灣」也就意味著還有「不能作為主體的台灣」存在,台灣作為一有限事物,必然也受到中國歷史及世界歷史的制約。只有這樣,才能學會不僅克服狹隘的大陸視角,同時也真正克服狹隘的台灣本土視角。否則的話,就只不過是停留在媒體皮相式的謾罵與攻擊中而已。其結果是既不瞭解對方,其實也沒有真正理解自己。因此可以說,本文正是力圖以對現行的民族國家話語模式的拒絕──不論其為中國式還是台灣式,來獲得與台灣人的某種新的連帶感。更重要的是,從這一立場中來進一步尋求對現行的民族國家話語的超越。
但是,這種努力的尋求卻不是要去重複或介紹台灣的相關理論,這對於我們來說也並無多大意義。在此,筆者只能以一個大陸知識人的身份去尋求理解台灣問題意識,從而從中發掘出我們自己長期以來所建立起來的自我認識模式的盲點。這其實反而是最艱難的工作,因為就如蘇格拉底所意識到的那樣,「認識你自己」才是真正的智慧。當然,本文這裏所要討論主題而言,理解了台獨話語是怎樣產生的,才能理解他們與我們分歧的根本究竟何在,從而不是僅僅停留在外在的、表像的批評上。而核心又在於台灣本土的知識人是怎樣建構起「台獨」這一意識形態的,因為「民族主義的歷史創造是由社會精英和知識份子發動的」14,台灣意識這一話語體系也不例外。從這個意義上說,所謂「台灣人的苦惱」其實就是台灣知識精英的苦惱。
一般公認自1895年甲午戰爭後台灣被割讓給中國,台灣人的基本認同依然是心向中國的。而二戰後國民黨政府的腐敗統治所導致的「二二八」事件,才是催生後來台灣獨立意識的源頭。而此前儘管缺乏實體上的感受,但「將台灣與大陸視為不可分割、休戚與共的想法,在日據時代台灣知識份子間相當普遍,成為當時台灣人的『祖國意識』的核心觀念。」15 但是儘管如此,某些台灣知識份子已經開始意識到了台灣與中國之間不同以往的特殊的微妙關係。令人深感震驚的是,有這樣意識的人幾乎都來自有過中國經驗,即曾在中國大陸生活過的人,這一點讓人值得深思16。
曾到過大陸做過記者的文學家吳濁流還在大戰期間就寫下了他的名作《亞細亞的孤兒》,以自我內省的方式,「敘述日治時代台灣知識份子的認同危機,探索他們面對情景條件的心路歷程。」17 儘管當時吳濁流還未產生明確的「台灣人」認同意識,但這一「亞細亞孤兒」情結後來成為了台獨意識的一個重要口號。吳濁流究竟是怎樣產生這一「亞細亞孤兒」的意識的呢?他後來的另一部自傳作品《無花果》對他在中國大陸的經歷及思想轉變有著詳細的描述。還在台灣期間,吳濁流和大多數人一樣,滿懷的是對祖國的眷戀: 眼不能見的祖國愛,固然只是觀念,但是卻非常微妙,經常像引力一樣吸引著我的心。正如離開了父母的孤兒思慕並不認識的父母一樣,那父母是怎樣的父母,是不去計較的。只是以懷念的心情愛慕著,而自以為只要在父母的膝下便能過溫暖的生活。以一種近似本能的感情,愛戀著祖國,思慕著祖國。18 台灣即使一時被日本所佔領,總有一天會收復回來。漢民族一定會復興起來建設自己的國家。老人們即使在夢中也堅信總有一天漢軍會來解救台灣的。19
然而,就是這樣一個近乎狂熱的愛「祖國」主義者是怎樣產生認同的危機的呢?是怎樣產生亞細亞孤兒的情結的呢?在抗戰期間,吳濁流終於有了第一次奔赴「祖國」的經歷。出乎他意料的是,登陸上海後的第一經驗竟然是語言的障礙:「我發覺到一句話也聽不懂。雖是自己的祖國,但予人感受卻完全是外國。」20 在日據條件下成長的吳濁流對於語言的差異並不陌生。但是作為殖民者的日本與自己有著語言差異並不奇怪,因為那本就是他心目中的外國。但是為何會在祖國遭遇到語言的障礙,以至於竟讓人覺得身處外國一般。應當說,吳濁流的親身經驗是相當具有代表性的。
在大陸的最初經歷,他在感受到上海這個遠東第一都市的繁華的同時,卻又深感這一切都不屬於自己。因為這裏是外國人的天堂,中國人的地獄。「洪水般的野雞,乞丐的奔流」,「只不過三四天的見聞就使我深感做一個中國人的悲慘。」21「台灣人的原鄉夢本來是一種美好的憧憬,可是在踏上祖國土地的時刻,換來的卻是不可置信的『做一個中國人的悲慘』,在情緒上受到強烈的撞擊,因為原鄉的美好草原,竟然蘊涵著人性的墮落,到底是戰爭的無情摧殘人性?抑或是古老帝國的殘渣隨江河以俱下的結果?吳濁流模糊了,他情感上交雜著無奈、悲哀與傷感。」22 親眼目睹了原本希望「總有一天會來解救台灣」的中國竟然還不如台灣,這樣的中國又何以解救台灣。這可以說是日據時代踏上中國土地的台灣知識份子的共同經驗。
有「台獨教父」之稱的彭明敏回憶他幼時隨父母到南京,上海等地的經歷時,家人也得出了同樣的感受23。尤其需要指出的是,這些人往往都是對日本殖民統治有著深厚的反抗情節的人。以出身高雄望族的彭明敏為例,1940年日本在台灣發起「皇民化」運動後,在台灣人中間推廣日本姓名。如眾所周知,李登輝曾改名為岩里正男。但是當時在日本東京帝國大學讀書的彭明敏卻拒不改名,堅持使用本名。1944年日軍徵召台灣學生入伍,彭明敏為躲避入伍,逃往長崎的兄長那裏,結果在路上遇到美國空襲,喪失一條手臂,成為終身殘疾。是甚麼把一個這樣的人轉變成了堅定的台獨教父,其中原因令人深思。但不論如何,可以看出現在那些簡單指責主張台獨的人因為受過日本統治,所以有皇民情結的言論其實是非常武斷的。
戰後的「二二八」事件則是造成台灣意識與中國意識產生分裂的導火索。光復的最初,應當說台灣人還是普遍懷抱著對祖國的歡迎和期待的。但是在經過五十年的日本統治後,兩岸的社會情況已經有了很大的不同。不可否認,經受過日本統治的台灣當時是一個更為先進和有序的社會,已經具備了現代化的雛形,而中國大陸反而是明顯更為落後的社會。問題是,除了少數曾到過大陸的台灣人之外,大多數人對此並無清醒的認識。這就帶來了幾乎不可避免的悲劇。無素養和紀律的中國官僚系統取代了雖然嚴苛但訓練有素的日本官僚系統,使得社會秩序狀態大亂。在台灣社會已經絕跡幾十年的霍亂等傳染病在短期間就死灰復燃。而富有中國特色的紅包文化與說情風更讓台灣人為之錯愕。最惡劣的是腐敗的國民黨接收人員,他們變接受為劫收,不僅使得台灣的政治經濟狀況都急劇惡化,而且還激起了台灣人本省人普遍敵意。台灣人原以為在光復後終於可以當家作主了,不料從外省來的接收人員佔據了幾乎所有的公職,台灣本省的知識精英反受到排擠和打壓。這都引起了本省人的普遍不滿,「豬去狗來」的罵聲隨之而起。葉榮鐘的詩句「忍辱包羞五十年,今朝光復轉淒然」則是當時台灣知識份子的普遍心照24。這些最初的情結在經過「二二八」事件的點燃後,終於爆發出來。儘管它被國民黨政府鎮壓下去,但由此而產生的台灣本省人與外省人之間的矛盾,成為戰後台灣社會最大的裂痕。在國民政府遷台後,國民黨也因此長期不敢重用本省人,直到七十年代蔣經國執政後才開始改變策略。不過真正實質性的變化還當是發生在李登輝上台之後。
在國民政府1949年遷台後,為了把台灣建成「反共基地」,對台灣加強了各方面的建設。在意識形態上的重要舉措則是對台灣人在精神上重新進行中國民族主義的打造25。作為對這一建構的反動,催生了台灣民族主義論述的肇端。最先明確提出這一意識的是曾有「台獨之父」之稱的廖文毅26。廖文毅與中國大陸的淵源更深,由於他在中國有著長期生活的經歷,應該很早就會有較深的內心感受。只可惜廖是後來被國民黨招安的人,所以對他過去的經歷不可能留下隻言片語的回憶。廖文毅是在理論上首倡「台灣人」認同者,強調台灣人不同于中國人,所以台灣人必須得獨立。要想證明這一點,就得說明為甚麼台灣人不是中國人,廖為此根據台灣的殖民史造出了「血統論」:「先天的我們(台灣人)繼承印尼、葡萄牙、西班牙、荷蘭、福建、廣東、以及日本人的血統,換句話說,融合原住民,漢、日、拉丁、條頓諸民族的血統。」27
在台獨人士看來,「廖文毅提倡台灣民族主義,以此與中華民族主義(中國民族主義)對抗,確有重大意義。」28 不過,廖的血統論證過於荒謬,像他硬把拉丁、條頓血統也扯進來,實在讓人感到缺乏說服力。但是廖文毅的思路卻啟發了後來的台獨理論家,為了證明台灣人認同的合理性,王育德尋求從「民族論」的角度來論述這一點,其核心在於要對長期存在的「中國人」觀念進行解構。他的專論《台灣民族論》是為代表,其核心內容如下:29
1. 所謂「漢民族」不是「民族」。民族(Nation)是資本主義誕生以後的產物。漢民族說是有四千年的歷史,這是大笑話。俗說的所謂「漢民族」毋寧是「漢Volk30」。如果是「漢Volk」,將台灣人歸入其中也可以。福佬人、客家人都是「漢Volk」中的小Volk。他們來到台灣,由於海島地理條件與歷史條件,變成「台灣Volk」。
2. 中國民族的民族意識起源於太平天國。
3. 日治時代台灣近代化,台灣Volk發展成為台灣民族。但是實質的成立是二二八以後的事。雖然如此,一直到現階段,也尚不能說完全地成立了。台灣必須建立民族國家以後,透過「國家」的容器,精煉民族這個「內容物」,才能收卓效。
王育德乃是職業學者,曾任日本明治大學教授。與廖文毅拼湊的血統論比起來,他的理論顯然要精緻、有力得多。他對現代中國民族意識起源於太平天國的看法乃是來自于日本學者竹內好,並非今天學術界主流的共識。但是他的一些基本質疑──即民族(Nation)是一現代歷史的觀念;中國現代民族主義並非直接由傳統意識承接而來──還是很有力度的。應該如何評價後面會再提到。他的基本立場構成了後來台獨論述的理論基礎,直到今天還產生著重大影響。在解構方面,其與當前台獨意識對中國意識的拒絕是基本相同的;而在建構方面,雖然今天台獨的主流話語不一定提「民族國家」,也有各種所謂的「命運共同體」,但其實質仍然是相通的。都追求以台灣建國的容器來精煉「台灣認同」的內容物為目標。而且很難說目前台獨話語的這種妥協就不是一種針對現實的策略考量,一旦真的達成建國目標仍將會以明確的民族國家的塑造為指向。至此,對「台灣認同」的理論塑造可以說已經成形了,所欠缺的只是實踐的機會而已。而在九十年代台灣民主化的背景下它終於可以登上舞台一展身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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