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從來沒有好好問過自己城市的歷史,一切熟悉的,都以為理所當然。對外貌近似自己的他城,就更無興趣。似乎只有把自己擲到另一個環境,那種由異鄉效果引發出來的衝擊,或者就是一種疏異的狀態吧,才令我們認真想到我們自以為熟悉的東西,自己的城市。如果說廣州一直被我們誤解,正在於我們已沒有耐性好好讀一讀廣州的歷史,其實可能是香港人的父親母親輩那兒很方便就回憶起的故事與姻緣。當你一頭栽進這舊日「省城」,你在廣州的街角找到黃飛鴻、王老吉、蓮香樓、太平館、大騎樓,你就知道,香港的根,很大部分可以在廣州尋找。當國內不少大城市都有被外省人「入侵」的現象,廣州仍以她百分百的語言障礙阻擋着外來文化的入侵(最深的不過是來自香港的影響),西關仍保留她該有的小巷風情──儘管這些建築都正在一步步消失。 廣州話,粵語,國內非廣東人稱之為白話。中華民國建國之初,它是否真的只差一票就成為中國的官方語,已經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因為語言的分野,廣東省似乎真像中國中的另一國。當然,語言只是一部分,整體而言是她作為嶺南文化的重心,才是確立廣州作為中國另類文化繁生地的原因。 廣州話和香港普遍說的廣東話,少部分用語不同,最明顯的分別是粗口。廣州人講粗口,助語詞多是女性器官,香港則偏好男性器官。但這分別不太重要,起碼阻不了兩地人的共同熱愛與相似的生活習慣。譬如說:飲早茶、點心、粵曲、消夜。
廣州香港曾親密無間 重溫歷史,你會發現直至解放之前,省港兩地的交通交流與出入境都相當便利。所謂自由行,其實早早上演。商人、藝人、市民穿梭兩地都極為普遍,甚至乎,搞工運,可以搞省港大罷工。可以說,香港後來因歷史的巧合而當上繁榮的主角之前,廣州才是這地區的文化重鎮。 如果你今日遊廣州,見到舊區(即西區)滿街舊樓,那種街旁大石柱,上面承托着的大騎樓,甚至那種顏色玻璃窗(滿州窗),那兩三層高長窄樓梯的建築,你可能記起很久很久以前在灣仔或所剩無幾的上海街見過,而你去到西關,才發現老香港的一切,可能是對廣州的copy。原版就在這裏,而且宏大得多。 當然,其他原版亦為數不少。在上下九路,你會見到蓮香樓。在恩寧路,你會見到八和會館。兩排特色房子伴着窄窄的街道,你想到的是好多年前的香港唐樓。香港式唐樓來自廣州,那種混合中西方的折中主義產物,跟廣州與英國更深的歷史有關。或者說,直至香港開埠以前,西方人知道的是Canton多於一切(即使在中國最鎖國的文革時期,廣州的交易會仍是唯一對外開放的國際活動)。廣州比香港更早接觸西方文化,包括建築。唐樓是其中一種體現:西式雕花的天花與窗,窗框與欄桿,都是折中的產物,所謂半唐番,中國沒有別個華洋雜處的城市,更能體現這種建築風格。上海的石庫門當然有這混種特色,但未及唐樓明顯,上海的著名建築是她完全的西式移植。香港的唐樓則繼承了廣州的混種風格。
大膽接受新事物走在其他城市之前 而廣州風格,不如說是一種廣泛的包容,務實的幹勁,新潮的散播。這裏的人似乎都比較容易接受新事物,不太有中國傳統或起碼是正統自居的包袱。常常說,搞革命的人都出自廣東。這當然也包括思潮的磨練,實幹精神的約束,冒險精神的驅使。原來香港的can do精神,可追溯到canton。 相傳當年開放之初,廣州已是最大膽的走在前沿。當其他地區的領導到中央開會,問的是:有什麼可以做?廣州的領導卻在問:有什麼不可以做?不是自我設限,而是說:好,除了這些,其他的我們都可以試吧!所以縱然在城市景觀與好奇度來說,今天的廣州可不媲美上海北京,但她的潮法,是精神上制度上自由空間上的。她容得下中國最大型的一些地產發展商,吃在廣州仍有她的號召與冒險,當初的實驗舞蹈亦的確走在前端。當然,最重要的是她容得下全中國最開放又敢言,亦最有企業精神特色的幾個出版集團,大大影響着中國未來的媒體發展。廣州的年青一代不少在香港流行文化中長大,他們都買港版潮流雜誌,甚至照版出一份,但思路成熟後,結合香港式的包裝與國內的脈絡,可能有另一番的發展。 好吧,廣州的市容是醜的,衣着是隨便的,粗口是女性器官的,並且有很多爛尾樓——但她細節上的美是養在西關小巷的轉角,一些保育得企理的小唐樓大騎樓。最近西關不少老區要拆了,哪幢得被保留,就同時保留了廣州和香港的一點姻緣。
(轉自2007年9月9日明報副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