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當年《文匯報》連載《唱足十三年》時,「第五章:許冠傑的神話」共有七節,其最後一節是「許冠傑的填詞水平」。後來把《唱足十三年》的連載化成小書《粵語流行曲四十年》時,這最後一節的文字是整節的割捨掉的。現在,且做個「補遺」。 詳細探討過許冠傑的鬼馬歌後,現在又來看看許冠傑正經嚴肅的非情歌之中,又唱出了些甚麼內容。
以比較籠統的分類方法來分,他的正經嚴肅的非情歌,可分成六類:
一 樂觀奮發
莫等待、大家跟住唱、男兒漢、應該要自愛、學生哥、腐朽化神奇、好景自己去尋、搵嘢做、每事問、再會香港、陽光、迷途小羔羊、知恥近乎勇、茫茫前路、我是幸運人、新的開始、洋紫荊、藍牛仔褲、活在今天、真金不怕紅爐火(共二十首)
二 變幻人生
天才白痴夢、浪子心聲、有酒今朝醉、杯酒當歌、世事如棋、人生的道理、催眠曲、這一曲送給你、歌曲解困憂、氹氹轉(共十首)
三 諷刺社會
木屋區
四 人情冷暖
鐵塔凌雲、父母恩、哪裡是吾家、一生中幾許歡笑、知心友、何日再相逢、始終被愁困、我問、父親的鋼琴(共九首)
五 處世哲學
何處覓蓬萊、笑吓就算、小趣味、快樂(共四首)
六 歌頌自然
愉快的旅程、沙灘派對(共兩首)
這個分類方法確較籠統,例如《鐵塔凌雲》分進「人情冷暖」的一類,就不大準確。諷刺社會那一類歌曲,許冠傑大部份鬼馬歌都可列入這一範疇,但要求正經嚴肅的,卻就只有《木屋區》一首,這當然是反映出,許冠傑很少用嚴肅態度去寫社會題材的歌曲。
另外,又如《錢會繼續來》、《最緊要好玩》、《忍》等鬼馬歌其實亦可列進「處世哲學」一類。
這個分類法有時亦美化了許冠傑,看!單是樂觀奮發的歌曲,就有二十多首,可見許冠傑是多麼鼓勵他的歌迷奮發向上啊!然而,這二十首歌曲卻是分別散布在他過去十三張個人大碟內,與其他納納集集的題材的歌曲混在一起,那麼,這種奮發的訊息,多少因碟內的其他歌曲的影響而減弱了,而甚至令人覺得有點投機成份,不知哪一首才是他發自內心的作品。
最重要的一點還是,從這批正經嚴肅的非情歌作品中看出,許冠傑的寫詞功力只是到達合格程度,雖然,這批歌曲之中,不少乃是他與黎彼得合作的,但黎彼得獨立寫的正經非情歌,佳作亦只是寥寥可數。事實上,從這批歌曲中選出最好(當然是以文學眼光)的幾首,拿來跟同期的黃霑、盧國沾、鄭國江的力作相比,總覺得沒得比。
在那批正經的非情歌中,由許冠傑自己獨力填詞而又寫出一點神采來的,筆者只能數《快樂》、《氹氹轉》、《木屋區》,另一首《父親的鋼琴》,則太着力舖陳故事情節,又不斷以「這個故事教訓我們……」的形式唱出主旨,反感到情淺。至於許冠傑和黎彼得合作填的,則會選《何處覓蓬萊》、《始終被愁困》。
至於其他的非情歌,多屬有句無篇之作品,而多首勵志歌曲如《莫等待》、《應該要自愛》、《學生哥》等,都犯了說教味頗重的毛病。當歌兒唱則可,要當通俗文學欣賞,還是夠不上水平的。
《木屋區》在第五節談過了,這裡,就再簡單介紹一下《何處覓蓬萊》、《始終被愁困》、《快樂》、《氹氹轉》四首作品。
心嚮往蓬萊,想身處蓬萊,
仰望蓬萊所在,似被浮雲掩蓋。
想找到蓬萊,偏不見蓬萊,
遍歷人間世外,費盡勞力錢財。
遙看天邊飛鳥,原野夕陽照耀,
頓覺寧靜舒泰,恨怨慚似開解。
方知卻原來,不必盼蓬萊,
已是埋藏心內,蓬萊就是愛。
《何處覓蓬萊》 曲:許冠傑 詞:許冠傑、黎彼得
許冠傑的歌曲,很少像《何處覓蓬萊》,用迂迴的「懸念」手法來處理,寫到最後才把主題和盤托出,雖然,「蓬萊就是愛」這句歌詞,有點牽強,好像詞不達意,但至少筆者會接受,也不許較這首歌是灌在他擦鞋味最重的《財神到》大碟中。
人每當出生,不曉富貧,
成人後染俗氣,諸多競爭,
得到一朝得志,不會安份,
總覺得未能獲滿足,始終被愁困。
環顧今婚姻,多少永恆,
人容易厭舊侶,轉愛情人,
家庭一朝慘變,多怨多恨,
飽暖望淫欲滿足始終被愁困。
是否必須被愁困?是否蒼天弄人?
人人是否甘於被愁困?抑或情不自禁?
人每多貪心,不惜背盟,
時常互戰互鬥,失去靈魂,
得到一朝顯貴,天國將近,
一世為無盡滿足,始終被愁困。
《始終被愁困》 曲:許冠傑 詞:許冠傑、黎彼得
這首《始終被愁困》教我想起鄭國江的《為甚麼》,只不過,鄭國江的《為甚麼》,寫人生的生老病死,而許冠傑這首《始終被愁困》,則寫不安份使人生困在憂愁中,但也是由出生寫到老死的。
也許,《始終被愁困》本身就是首頗抒情的調子,再加上歌中一連串的逼問:「是否必須被愁困?是否蒼天弄人?人人是否甘於被愁困?抑或情不自禁?……」頗感到詞作者用情的真摯和深厚,雖然對歌中所提出的不幸事情,提不出甚麼解決辦法,但卻感到詞人有一份誠意。當然,《始終被愁困》也有一些瑕玼,如從「家庭一朝慘變」一扯扯到「飽暖望淫欲滿足」就頗突兀,未必每個「家庭」事件都因為這個原因吧!
快樂,是陽光普照的清晨,
快樂,是流水美妙的音韻,
快樂,其實分分鐘把你等,
只要你識得點去搵。
快樂,日尋找天際的星辰,
快樂,是回憶沙灘的足印,
快樂,其實邊一位都有份,
不管你是富或貧。
朋友愛,父母恩,每刻溫暖在我心,
豁達滿足,仁愛施恩,快樂便常共你相親。
快樂,是離開都市的煙塵,
快樂,是回家往浴缸一浸,
快樂,是一首好歌嘴裡哼,
一張晚報,一杯香檳。
快樂,是賢妻給我的精神,
快樂,是兒子親暱的一吻,
快樂,長伴我這一生,皆因我是快樂人。
《快樂》 曲、詞:許冠傑
從古以來,描寫負面感情如淒涼悲傷之類,都較易感人,但描寫開心快樂的事情,卻很難教聽者也能感受熱烈的氣氛,是所謂寫傷心容易,寫開心艱難。
許冠傑這首《快樂》,雖然使筆者想起周聰當年的《快樂進行曲》,但論內容,當然以《快樂》較可取。這首《快樂》,以手法來看,仍是前文所謂「聖誕樹掛燈飾」的寫法,不過,難得的是舖排有序,並沒有亂作一團。細心追索,會發現《快樂》的描寫,是從戶外轉入戶內,從陽光起,接着是流水、星辰、沙灘、煙塵、浴缸、晚報、香檳、賢妻、兒子,絕非語無倫次。
每人心目中對快樂的定義都不同,而在這首歌中,許冠傑都以景帶情的手法點出那些令他覺得快樂的事情,雖然未必人人共鳴,但手法是頗高明的,而像「快樂,其實分分鐘把你等,只要你識得點去搵」、「快樂,其實邊一位都有份,不管你是富或貧」等句子,也寫出一點哲理來。
我地大家坐船船,今晚個月靚又圓,
排妥次序把名點點,揀啱個位坐好先。
我地大家坐船船,響吓個鐘開始轉,
場裡播着這一首歌,請聽我唱一遍。
氹氹轉,氹氹轉,氹氹轉,人生好比轉住個圈。
無窮斷,無窮斷,無窮斷,無窮斷,春去夏至朝起身夜睡眠
(飽過又肚餓病過又復原)
(分散又見面月缺又月圓)
氹氹轉,氹氹轉,氹氹轉,時間一分一秒仍在轉,
明明見你在這裡,已經轉到嗰邊,每一刻都有改變。
世事又好似船船,喺最尾又變在前,
前嘅也定會落後面,不必眼光太淺。
我望大家似船船,不怕雨打向着前,
求每個夢也要實現,管它有多麼遠。
《氹氹轉》 曲、詞:許冠傑
這首《氹氹轉》,許冠傑以童謠的形式來寫人生哲理,頗感新鮮,亦頗溫馨,無奈的是,像「世事又好似船船,喺最尾又變在前,前嘅也定會落後面,不必眼光太淺」這樣的觀點,卻不是許冠傑第一個寫進歌詞的,早在七四年,黃霑也寫過一首《地球圓又圓》,唱的也是類似的哲理,不同的是,黃霑那首不是童謠。
上面列舉的幾首歌曲,從文學角度看,都是差強人意,還有些作品,則連個別的句子都有問題,如:
我從前是大意,當得好本事……如今是改變後的心智。
《新的開始》 曲詞:許冠傑
……因工作抱病遠行,父親遲遲都不忍通知我。
《父親的鋼琴》 曲:周啟生 詞:許冠傑
這兩段文字,語法都有毛病,「我從前是大意」、「如今是我改變後的心智」完全是歐化的句法,不是中文。而父親與兒子之間,又應否要用上「通知」這個詞語呢!當然,這些病句並非許冠傑才有,而是每個填詞人都幾乎寫過。
近幾年,已發現許冠傑常重複自己,而且有時重複得頗快,像《快樂》這首歌,是八二年頭的作品,誰知八四年中,他又寫了一首《小趣味》,內容十分近似,而前後則不夠兩年,這是他善忘?抑是欺歌迷善忘?又抑或是真的江郎才盡?
許冠傑寫嚴肅的非情歌是如此水平,那麼,流行樂壇中恆久不衰的正經愛情歌曲品種,他寫來又如何呢?
在過去十三張大碟中,許冠傑的正經情歌有六十多首,個人印象最深的應數《雙星情歌》、《天才白痴往日情》、《印象》、《我的心仍屬於你》、《紙船》、《這一種感覺》、《這雙手》、《風中趕路人》等八首。
然而,《雙星情歌》和《天才白痴往日情》是勝在旋律,歌詞則只是複製古董,《紙船》則是借冰心的新詩來「過橋」,創意不高,而《這雙手》和《風中趕路人》都是由林振強填詞的。於是,剩下的就只有三首:《印象》、《我的心仍屬於你》及《這一種感覺》。
《印象》是首採用逼問法寫成的歌詞,某樂評人說,盧國沾擅用「誰」字,也愛用「誰」字,許冠傑這首《印象》,寫於八一年,但用「誰」字心法也用得很到家,我相信,這也是《印象》能感人的主要因素。
《印象》中,有五句「誰」字領頭的句子:
「誰令我當晚舉止失常……」
「誰令我突然充滿幻想?」
「誰令我音韻腦際飄揚,撩動我內心愛情醞釀?」
「誰令我彷似初戀再嘗?」
「誰令我朝晚苦苦思量,長在我夢境永恆照亮?」
這樣的頻頻追問,一方面成功表現了男方對女方一見而情痴至神魂癲倒,無從自拔;另一方面,也暗寫了那位女孩的魅力。事實上,若非五輪真弓的曲子提供足夠的煽情力量,這首《印象》是完全足以與同年的《忘不了您》抗衡的。
雖然,當年《印象》成了港台十大金曲之一,而《忘不了您》反而沒有入選,但客觀地看,《忘不了您》的旋律勝過《印象》,但歌詞則反覺《印象》優勝。至少,《印象》的結構完整,感情漸進,而《忘不了您》(林敏驄寫詞)雖然也用了不少逼問句如:
「誰令我心中痴痴的醉」
「如何喜歡您,如何結識您」
「誰與我終依戀,誰給我真心不變」
但章法紊亂,縱然更有一句「只要我一息尚存,我忘不了您」,也恰逢是音樂的高潮處,才予人「動人」的錯覺,徒看歌詞,則那個男孩的情痴是毫無說服力的。就以兩首歌詞開首的問句比較,「誰令我當晚舉止失常」就比「誰令我心中痴痴的醉」問得好,前者已迅速叫人聯想到一幕一見鍾情的場面,有聲有情有動作,後者同是九個字卻只道得個「痴」字,之外就空空如也。
另一首《我的心仍屬於您》,是比較冷門的情歌題材,寫婚變:
與您意見多分歧,事到而今不可再避,
子女在遊戲,全未了解雙親痛悲。
望您對阿輝阿薇,倍加關心體恤佢地
使佢地明理,咪把爹地在心記。
情所鍾,你未有相欺,何須多介懷事與非;
緣已盡,一早已預備,無奈我不忍捨離您。
共您此刻惜分離,各走一方分飛異地,
輕挽着行李,甜蜜往昔偏偏記起。
念八載枕邊恩情,說不出心中滋味,
怎去淡忘您,我的心仍屬於您。
《我的心仍屬於您》 曲:許冠傑 詞:許冠傑、黎彼得
這歌詞之令筆者印象深刻,是許冠傑居然連婚變題材的歌也唱,這似乎不會是為市場需求而作,因為,雖然現代社會婚變已非新聞,但,總不會有人喜歡聽到這樣的歌的,而且,《我的心仍屬於您》寫得太露痕跡,反而,明寫想變,暗裡其實寫婚變的手法,聽者卻較易接受。
不過,許冠傑這首歌除了題材突出外,整首詞在感情刻劃方面都較平面,而且頗感興趣的是,這歌詞所描述的一場婚變,原因是甚麼,就真是「意見分歧」這麼簡單!不得不多謝許冠傑的是,這歌把男人寫得很偉大,因瞭解而分手,還處處為對方着想,子女歸女的,只怪自己情所鍾,不信女方「有相欺」!
《印象》和《我的心仍屬於您》,寫詞方面仍是許冠傑與黎彼得合作的,要從中考察許冠傑的寫詞水平,到是不可能的事。是故,剩下唯一一首可讓我們鑑賞的就是《這一種感覺》:
這一種感覺問我怎麼去形容?竟不知不覺被它深深操縱,
這一種感覺令人心急速的跳動,歡欣滿面如沐春風。
這一種感覺令我消失了倦容,整天的工作亦覺得一身輕鬆,
這一種感覺像存心把我戲弄,冬天已近還未知凍。
您會話是我心理作用,就算解釋您恐怕難會懂,
唯願,願我可永伴您,永遠身處這感覺之中。
這一種感覺像猛火一片熊熊,像風的奔放又似水波般洶湧,
這一種感覺像場溫馨的美夢,只感快樂忘盡苦痛。
這一種感覺像法寶的確唔同,令膽小的我又變得相當英勇,
這一種感覺像漩渦把我轉動,不可理喻,難料得中。
《這一種感覺》 曲詞:許冠傑
許冠傑這首《這一種感覺》,用比較含蓄而曲折的手法來描寫墮入愛河的感覺,頗有新鮮感。不過,另一方面,這詞亦是「聖誕樹掛燈飾」式的結構,而詞中所採納的材料,新意也不多,只是其中有一兩句「你會話是我心理作用」倒是頗妙的筆法,自己潑自己冷水,卻正能加強這一種感覺的感受。
就拿這一首作品跟其他填詞人的情歌作品比較,只能屬中上之作,至少,作品中欠了一股撼人的力量,譬如鄭國江的《有了妳》(陳百強主唱)、《分分鐘需要你》(林子祥主唱)、《如果》(陳美玲主唱),都會比《這一種感覺》來得動人,因為鄭國江在這些作品中,還有不少生動的小細節,鮮活得叫人驚喜,如《有了妳》中「太快樂就跌一交都有趣」,《分分鐘需要你》中「有了你開心D,乜都稱心滿意,鹹魚白菜也好好味。」等……就是。
照理,許冠傑如是以過去寫鬼馬歌的方法來寫情歌,事先作一番資料搜集,似乎不會一點生動的生活小細節都找不到,以至這一首《這一種感覺》除了手法新鮮一點外,內容則嫌陳腐。
很不想由此歸結到許冠傑的填詞水平只屬合格程度,只是十多年來,許冠傑獨立寫的歌詞數量很少,而這批有限的作品中,所見的水平確是如此。也許,就因為這樣,他寧願寫一些不必講文學水平的鬼馬歌,又或是與別人合作,提高作品的水平。
「……如果他要唱抒情歌,請不要自己動筆寫歌詞,他忘了黎彼得也懂,起碼顧嘉煇自己絕不想寫歌詞,顧嘉煇也懂,只是近年已不肯寫歌詞了。」(八零年《歌星與歌》創刊號36頁「許冠傑山窮水盡?」作者:盧國沾)看來行家如盧國沾,已老早看出端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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