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ttp://humanum.arts.cuhk.edu.hk/~hkshp/humanities/ph147-02.htm 香港人文哲學會網頁 http://humanum.arts.cuhk.edu.hk/~hkshp 《人文》二OO六年三月第一四七期 人壇論壇 懶音的對錯 方世豪(香港人文哲學會會長) 在香港,「懶音」並不是一個社會上的大問題,但很多人卻因此而受到批評,尤其是青少年。因為青少年說話有「懶音」,便會被人認為他們形象不好。這其實沒有甚麼嚴重犯錯,不會有很強烈的指責,但總是認為他們給人一個不良的印象,口齒不清,認為如能改正過來就好了。例如:年輕的藝員、歌手,如果說話有懶音,會被資深藝員批評為沒有演技。青年人有懶音,總被認為形象不好,成為被取笑的對象,最強烈的指控是指不尊重自己的文化。所以有學者提出要考試語音,會考要考學生說話是否有懶音,促使學生改正自己的發音。現在很多學校也舉辦不同的活動和課程來訓練學生,希望改正他們的懶音。也有人主張要重新教授粵語拼音,也有機構推出相關訓練的電腦軟件。他們都是希望改正「懶音」這種錯誤,但是我想問的是「懶音」真的是錯了嗎? 新聞報道一面倒的認為「懶音」是一個錯誤,是一個青少年人的學習問題,一定要糾正,問題是方法怎樣而已。但「懶音」是不是真是一個錯誤呢?我在反省這問題時,覺得要考慮幾點:1.為甚麼叫「懶音」?2.如何形成懶音?3.如何分辨是否懶音?4.為甚麼要統一語音和學習拼音? 首先,我想說「懶音」這名稱不知是誰創作出來的,明顯是貶義詞,肯定帶有道德批判成份。「懶」與「勤」相對,「懶」就是不道德的,這明顯不過。如果懶音的形成和個人責任無關的話,這種稱呼便是歧視了。這種稱呼好像只是在香港使用,專指粵語有問題的人。外地有沒有這種稱呼不得而知,按理所有語言都會有不同的發音差異,所以看名稱已可知社會對待這問題的態度了。所以我想先討論懶音的責任問題。 有學者指出懶音的形成是有很多原因,可分為環境因素和個人因素。環境因素包括:社會節奏快,鄉音,家庭中成人的發音,老師的發音,傳媒人的發音等,個人因素包括:個人自己懶,不曉得讀音的字亂讀等。我贊成環境因素的理由,因為小孩子學習語言,不是自己創造的,是模倣成人的發音而學得的,家中的父母怎樣說,孩子便怎樣說。所以很多說話有「懶音」的孩子的父母,其實說話也有這現象。當然,模倣不單只是家人,還有老師、電視、電台、流行曲等不同來源,孩子聽這些語音長大,自然便是說這些音。我們說他人說話有鄉音也是這個意思。「鄉音」其實也有些貶義成份,是都市人看不起農村人的取笑他們的說法。其實每個地方都有不同的語音,不同的方言不應成為取笑的對象,因為這是環境因素,即是說責任不應由個人來負擔。孩子在甚麼地方出生,在哪個家庭長大,父母是甚麼人,成長時又會遷移到哪裏,都不是孩子所能決定的,孩子又怎會有責任呢?因為這些原因而說孩子是「懶」,便是歧視了。就等如我們不應取笑孩子說話帶有鄉音一樣。所以就算「懶音」是一種錯誤,這錯誤也不應由孩子來負責,責任應由成人來負,不能說他們是「懶」,說「懶音」,最多是誤讀而已。 關於個人因素方面,不曉得讀而亂讀,讀錯字是教育問題。孩子當然要有努力學習的責任,要改正這問題不難,而且似乎「懶音」所指的並非這些讀錯的字音。而說到懶的問題,學者以為因為學生懶而發音不準,例如:有鼻音的字,因為懶而不發鼻音,所以有「懶音」出現。這個說法很奇怪,學習語音,是一種模倣行為,成人怎樣說,孩子便怎樣說,成人說話有鼻音,孩子便會模倣。孩子會不會因為懶而不模倣鼻音呢?世界上甚麼語音也有,個個民族、地方都不同,但人人都學到,只要自小學習語音,無論怎樣奇怪的語音都學得到,沒有所謂難不難。所謂「難」是在學非母語時出現,因為人已失去了那種模倣能力。有鼻音的字怎會較沒有鼻音的字難?要勤力些才發得出?舌根音較舌尖音難?n聲母較l聲母難?這些都是很奇怪的指責,不知論據為何?所以我認為「懶音」和懶惰與否無關,孩子不應負上這不相干的道德責任,「懶音」這稱呼是一種歧視。 如何分辨是否「懶音」,和語音是否有統一標準的問題有關。現在批評青少年說話有懶音者,正是依他們心目中的「正統讀音」為標準,依這標準而說有誤讀(懶音)。中文字的讀音是否有一統一的標準?我們可以看看語言讀音的發展和現狀便知道。中國文化有幾千年歷史,文字和語音其實不斷在變,字形的變化不必多說,由篆文到今天最多人用的簡化字,其間相差不知幾千百里。字音的變化也是,由《詩經》時期的上古音到今天的普通話,也是相差不知幾千百里。由地域區分,北方音和南方音差不多全不同。就是粵語,廣東省內不同的城鄉,有不同的方言,讀音也不相同。請問標準在哪裏?現在普通話定下了一個標準,其實是把北京方言作為標準而已。現在好像說廣東話也像普通話一樣,有一個官方標準,不依這標準便是錯。中文是否一定要以北京方言為標準已成問題,何況沒有官方統一的廣東話。我不知道那些批評「懶音」者的標準是甚麼,可能有些是根據學者的研究,如黃錫凌等,或者根據字典詞典等。但要完全跟著這些學者字典來發音的人相信還是很少,能實踐者必定會語出驚人,因為有些字的讀音已不是今天的常用字音。我相信更多的人其實是就著自己的語音為標準來批評別人。自己所說的就是標準,別人所說不似我的語音,便是「懶音」。是否應有一統一的語音標準,這是一個還可以討論的問題,但現實是根本沒有一個統一的粵語的語音標準,為甚麼一定要由你來定標準呢?語音原本就是時時不同,地地不同的。為甚麼你的才是對呢? 這是否表示人可以隨意亂說,沒有規範呢?當然不是,語言語音當然有所規範,不能亂說。這就要說到語言的意義問題。語言是用來表達人的思想精神,不是說一定要用語言,但不用語言便沒有那麼清楚,容易混淆,不易保存。語言是一種聲音或形狀,聲音或形狀是屬於人的經驗內容。這就是說,語言用來表達某意義,而用的媒介是人的聲音或人畫的形狀。最原初時,是隨意的,沒有甚麼規律依從。所以中文用「鳥」來表示雀鳥,英文則可用「bird」。最初有人用某字某音表示某意義,其他人跟著用,便是約定俗成。這樣使人看見某字聽到某音,便能想到某種意義,這裏有自然的心理聯想。這樣人才可超越自己,而使他人明白自己,自己也可明白他人,人與人的心靈才可溝通。所以如果一個人故意用某一個字來表達另一個意義,使他人誤解,或者想掩飾事實真相,這人便在運用語言上不道德,要負上道德責任。這即是說,語言的讀音,最初是由人自由定立,但經過約定俗成後,這個字和字的讀音便有相對(不是絕對)普遍的意義,即在社會生活上有意義,這時要使用語言和語音,便不能亂用,人要負起使用語言的道德意義。所以這時的語言,便有一相對的客觀規律、客觀讀音。 所以在檢視「懶音」問題時,我們可以用以上的標準來看,即:這人是否故意誤用或亂用我們約定俗成的語言讀音?這人讀某字時,不用我們約定俗成的讀音,是否在社會生活上,人和人溝通上出現困難?依我看,當今青少年很少是故意誤用,他們本是自少至大從成人世界那裏學習回來,沒有存標奇立異的心,所以不存在道德責任問題。反而是成人世界,卻常常是故意誤用或故意亂用來標奇立異,引起注意。你只看看現在的廣告用語,節目主持人的語出驚人,便知道甚麼是故意亂用了。 而且,我已說了語言讀音是約定俗成的,約定後也不是一定不變,歷史的發展便證明語音是不斷轉變的。這種轉變不是隨意轉變,而是約定俗成地轉變,如果社會普遍已接受某字音的改變,大部份人已轉讀了新的字音,即是已約定俗成地轉變了。如果這時你還要堅持讀一個已沒有人再讀的古音,則故意亂用讀音的人便是你了。 現在的青少年人說話有「懶音」,其實在生活上很少會出現溝通問題,因為青少年們之間就用這種說話溝通,又怎會出現溝通問題?但如果青少年所講語音,是成人們不明白的,那就有問題了。所以我不是說,說話有「懶音」完全沒有問題,如果影響人與人的溝通,那就有問題了。我也曾聽過有些青少年的說話出現非常多的「懶音」,令我完全不明白他在說甚麼,這就算有問題了,要自己負起改進的責任。就好像學外語一樣,我們總會有時學得不好,帶有廣東口音,令外國人完全不明白,這就要改進了。但如果外國人其實聽得很明白,只是覺得你帶有些中文口音,則問題不太了,可以溝通了,沒有必要我們也要學那一口牛津口音。香港人和香港人溝通,有沒有必要一定要統一口音,是不是帶有某種口音,便要被別人歧視呢? 最後,我想說的是文化意識問題。有人主張廣東話也要考試,要有統一標準,要學習拼音。上文已說,語言和讀音都會跟著歷史、社會、環境而變化,雖然要達到人和人能溝通的功能,便要有一定程度的客觀化,但這種客觀化只是相對的客觀,不是絕對的。而且這客觀化是自然變化的,是社會約定俗成的,不是人為權威強加上的標準。現在的社會事事要求有客觀的標準、客觀的數據,所以事事要考試,要考牌,總想找一個客觀的統一標準,總想把事情變得科學化。我覺得這其實是一種泛科學主義,或者說是受科學的價值觀影響,使到語言也要求科學化、客觀化。把語言變成拼音,便是一種科學化的做法,使其變成一些客觀化的音符,這樣便能成為一標準。為甚麼一定要拿科學來作標準呢?為甚麼像科學便一定好呢?語言是生活的,具體的,個人的,生命的,實踐的,強要把這樣一種生活智慧轉化為一種客觀的知識,並要人人遵從,這就過份。中國文化從來重視的是實踐的智慧,這是中國文化之長。西方文化的長處就在於知識的建立,知識當然需要,但太過份把生活具體智慧框死在一客觀標準底下,便抹殺了原本應有的生活智慧了。可見現在的香港語言學者對於中國傳統的實踐智慧感到很生疏了,只曉得硬搬西方的學術標準來硬套在青少年頭上,以顯出作為學者的權威性而已。 Copyright (c) Hong Kong Society of Humanistic Philosophy. All Rights Reserve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