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載自漁人之家論壇:http://bbs.yuhome.net/thread-259862-1-3.html 壹週刊? ? 陶傑2006-08-03坐看雲起時
彭定康來香港推銷新書《非常政治家》,評論了兩句銷售稅的問題,財政司司長唐英年點名回擊,反遭彭定康奚落。至於曾蔭權,彭定康也說盡好話,但明顯是對陳方安生褒獎有加,比較真誠。彭定康的魅力,對於八年來見盡庸官的香港人,難免大有「春風又綠江南岸」的清鮮感。
彭定康長留在港人心懷,最怕貨比貨,只因為中國是一個盛產奴才的國家,而民主的英國,雖然社會也等級森嚴,但人才鼎盛,彭定康是人才中的精英,他領導下的香港,是港人最自信的時期,任憑中國的民族主義夢幻狂熱分子如何詛咒嫉妒,彭定康永遠是中國封閉落後勢力心中的至痛——因為他們照一照鏡子就知道,像彭定康這種人才,在他們的國家,一千年也出產不了一個。
解構彭定康,其中一個途徑是看他的書。彭定康的新作,氣魄很大,博古通今,主要記述了一九九七年七月一日他交還香港之後遠征歐洲的所見、所聞、所思,還加上一點童年身世和青年保守黨員的回憶。好東西幾乎都包羅一卷,令人覺得,彭定康將來晚年大概不會再另寫回憶錄了。
彭定康的英文好,國際皆知,好到什麼程度?排隊請彭定康簽名的香港市民,十之七八,大概不會細讀他的作品,而只會把他的書當做裝飾品來收藏吧。
彭定康的英文大可以奉為大中學的教科書,但我懷疑香港有多少大學生看得明白,有多少中學教師懂得教,因為肥彭的英文雖然淺白,但他很刻意在英文中維持「英國特色」(Englishness)。英文有許多種:美式英文,精煉簡潔,但沒有餘味,像嚼一片香口膠,最初三兩口味道很好,接下來就有點乾淡,很快就吐掉。另一種是國際英文(Global English),廣見於電腦和電器的說明書之類,準確得很科學,但全無人氣。讀來像吃完一碗電飯煲煮出來的淨白飯,越好的英文,越要有人性(Human touch),而且浮現作者的深層性格。肥彭的英文,其中難掩英格蘭精英的傲慢,使用了許多英文的俗句(Colloquialism),這些詞句連加拿大和澳洲人也未必一時明白,但肥彭是有意在炫耀祖家正牌的雋永和機智,例如:
「康德的觀察:『用一根扭紋的彎木,是琢不出一根直器的』,在我的政治生涯裡,歐盟和其他機構都令我有同感。政治可以令人有過分的憧憬,然而夢想很快就會失色。」這一段話,其實就很深,因為引用了一句康德:Out of the crooked timber of humanity, no straight thing was ever made,而「夢想很快就會失色」,原文是the gilt never stays long on the gingerbread。Gingerbread,是英格蘭餐飲裡的一種薑餅,Gilt,是餅上的一層薄薄的霜花,很易消散。如此生活典故,在英語世界的其他國家,恐怕也一時令人摸不着頭腦吧。這句話,其實只用一個字就可以說清楚,就是Disillusionment always comes soon,但肥彭偏偏捨直接而從修飾,他喜歡用文字偶爾表演一下舞蹈。
肥彭為人,其實也有三分刻薄,自視甚高,對於他看不起的人喜歡用筆墨磨損。書中對布殊和金正日之流,固然沒有一句好話,寫法國總統希拉克,也語言含蓄的揶揄:
「希拉克的食量,充滿傳奇色彩」(President Chirac, whose apetite is legendary),這個Legendary,真是神來妙筆,挖苦之餘,不失斯文,逼人追讀下去:「他的手指很長,像獵食的群鳥,遊梭在裝薄荷的玻璃甕的餅乾盤子之間,兩旁還夾有礦泉水的瓶子和咖啡壺」(His long fingers hovering like birds of prey over the jars of mints and trays of biscuits that were berthed between the bottles of mineral water and pots of coffee),這等文筆,刻薄在於形象細緻,觀察入微,令讀者如在現場,看見一個道貌岸然、裝充國際領袖氣派,其實桌上的零食碎飲,他早已明察秋毫,一點也不放過的一副饞嘴小男人的貪小便宜本色。這等文筆,在亞洲任何一份英文報紙的專欄,幾曾看過?
彭定康是一位幽默大師,擅於寫景而能情。記述平壤的市容,他說:「平壤像一台幽暗的舞台布景,當我們的摩托車隊駛過,在高樓的廊柱背後,無從知道有什麼。」(Pyongyang itself looked like a gloomy stage set; it was impossible to know what went on behind the facade of the buildings that we passed in our motorcade.)這樣的句子,簡直像一副懸在吊臂上游移的攝影機,是電影的鏡頭。「我們與金正日共宴,還有一批糟老頭,他們身穿掛滿徽章的軍服,臉孔像「聖誕栗子」(We banqueted with Kim and a group of grumpy old men, with faces like Christmas walnuts, in heavily bemedalled uniforms),對於英美年年聖誕團聚的中產家庭,都能會心微笑,但香港的讀者,只會想像豆沙包、老婆餅,什麼叫Christmas walnuts,是無從領會了。
學英文,永遠不止學詞彙和文法,學的是文化和生活,彭定康的新作,英國文化和生活的濃度極高,評點環球事務,旁徵以英國政壇的趣事,知識豐富,無論文筆功力還是眼界,都屬於上乘極品。罵彭定康的人,從來沒有讀過他的書,了解一下他這個人。培養理性和品味修養,只能多讀英文書,因為有才學的人太多了,他們像春天的花卉,只成長在一片自由的園土,彭定康只是一叢牡丹,讀彭著的樂趣,是冬天的荒原裡冬眠的蛇蛙爬蟲類永遠無法明白的,因為他們的世界只有黑暗、貧瘠和仇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