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有光今年一百零五歲。 三聯書店董秀玉女士來信說,她的朋友編輯一份副刊,希望我給他寫文章,附來三頁樣張。一看樣張,盡是大手筆。不敢貿然下筆,且先學習樣張。首先看到余英時先生的《為中國詩史別開生面》。余先生是我久已景仰的學者,我高興地寫下這篇學習筆記。
余先生的文章是給梅振才先生《文革詩詞鈎沉》寫的序。《鈎沉》是《百年詩詞見證選析》的續編。
余先生在文章中提出兩個重要論點:「詩」與「史」的關係和「亡國」與「亡天下」的關係。
(一)「詩」與「史」的關係。
余先生說,孟子說過:「王者之迹熄而詩亡,詩亡然後春秋作」。孟子感慨周代王者派人到民間采詩的制度至春秋末期已廢止。「詩亡」,孔子作《春秋》。在孟子心中,《詩經》即是周代史記。《春秋》繼《詩》而起,由於孔子不願看到歷史記載的中斷。「詩」與「史」為一體之兩面,自古已然,可謂中國文化的一大特色。
余先生說,「詩史」收集一代之「詩」以存一代之「史」,始於元好問《中州集》,繼以錢謙益《列朝詩集》。《中州集》「以詩存史」,保存金代記憶,反思滅亡原因。《列朝詩集》書成之時,明代政權仍殘存於雲貴,有激起復明的作用。兩書性質相同而又不同。
梅先生的《百年詩詞》以歷史情景為主題,《鈎沉》則以文革所造成的慘痛為主題。梅先生說,「文革十年是我青年時代所經歷的刻骨銘心的歲月,希望能夠挖掘和保存下那些即將被淹沒的詩篇,為那段『史無前例』的歷史留下見證。」
《鈎沉》不是賞析情景的詩物。編者痛定思痛,要從親歷的悲慘歷史中吸取深刻的教訓。他在後記中情不自禁地說:「鈎沉詩百首,龜鑒此中研。」
學習體會:
1.時間有先後。
先有語言,後有文字;先有口頭詩歌,後有文字歷史;先有「詩」,後有「史」。口頭詩歌始於「史前時期」;書面記錄開創「有史時期」。《詩經》中有些篇章可能作於尚無文字的時期。印度的《吠陀經》原是口傳經典,很晚才寫成文字。
2.詳略各不同。
詩歌簡練,長於抒情而疏於記實,往往意義模糊,可以神會而不能言傳。史作冗長,記載詳實。歷史記載由略而詳,是歷史學的進步。
3.傳統要繼承。
有了書面記載,不是就不要口頭詩歌了。口頭文學和書面文學並存,即在今日仍舊需要。余先生提倡繼承這一優良的中國傳統。 (二)「亡國」與「亡天下」的關係。
余先生說,顧炎武有一段有名的議論:「易姓改號,謂之亡國;仁義充塞,而至於率獸食人,人將相食,謂之亡天下」。「亡國」與「亡天下」之辨是對中國政治與文化思想史的一大貢獻。
「亡國」指王朝更替,用現代話說,即政權轉移。「亡國」影響所及主要在統治階級之內。「亡天下」大大不同,是指維繫文明生活方式的價值系統的大崩潰。顧氏「仁義充塞,人將相食」這幾句話是從《孟子》借來的,特別針對當時「邪說暴行」,禍亂天下的事實。「人之異於禽獸者幾希」,而這「幾希」便恰恰在於價值系統之有無,文明與野蠻也以此為分野。余先生說,分析至此,不能不說「文革」正是一次不折不扣的「亡天下」。「文革」之前已經大開殺戒,緊接「十年動亂」,實際是三十年大毀滅。中國的傳統價值和近百餘年來從西方引進的現代普世價值,一掃而盡。
余先生說,梅先生的《鈎沉》與「亡國」無關,恰折射出比「亡國」更慘痛的「亡天下」恐慌。在這一特定的意義上,《鈎沉》可以說為中國的「詩史」傳統開拓了一個嶄新的方向。
學習體會:
1.「亡國」不可怕。
朝代更易,有輪回,有革新。明亡於清是輪回。清亡於民國是革新。辛亥之後軍閥亂政,換湯不換藥,這是事實。可是一姓專制的終結有革命意義。晚近中國不幸,又一次墜入黑暗的「萬歲、萬歲、萬萬歲」!這是歷史發展的軌外畸變,全世界華人決不接受這個現代野蠻!
2.「亡天下」可怕!
「亡天下」是民族靈魂的徹底泯滅,生命無存,文明覆滅,天昏而地暗。「亡天下」有外來和自戕兩種類型。
外史載,古代阿拉伯侵入波斯,在一次全勝之後,殺盡俘虜,分配婦女,一個小兵分到三十七個女人。於是人種改變,語言和文字消滅,變成波斯阿拉伯語文。這是外來的類型。
想起一條驚人的外電:生物有自戕習性。萬頭[!91C0]鼠由一頭領導,勇猛渡江,全沉江底,無一外逃。 20世紀革命高潮中,蘇聯無辜死亡 6000萬人,中國無辜死亡 7000萬人,一說 8300萬人。不久,蘇聯轟然瓦解;中國「粉碎五人幫」。評論說,人體內有自戕基因的闌尾式遺存。這是自戕的類型。
余先生的《為中國詩史別開生面》文章,意義重大,既有歷史意義,更有現實意義。
我這篇學習筆記是盲人摸象,敬請讀者多多指正!
編者按:周有光, 1906年出生於江蘇,今年一百零五歲,被譽為「漢語拼音之父」。「九如巷張家四才女誰娶了都會幸福一輩子」,張元和嫁給顧傳玠,張兆和嫁給沈從文,張充和嫁給傅漢思,張允和嫁給周有光,都恩愛一輩子。張充和說,周有光一百零五歲,仍堅持每月寫一篇文章。這是周老最新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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