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08月19日 05:51
《我们看待印度是否公允?》
最近几天,有朋友转发过来一篇新文章《印度的腐败难以想象》,在文中,作者把印度描写成了一个非常不堪的国家,尤其是嘲笑印度的民主。在我看来涉及到一些常识性的判断,这种误导性的观点,对大陆是非常有危害的,而这篇文章代表着郎几年前就让我警惕的价值观依然一以贯之。
我从2006年起成为美国New School大学中印研究所的Fellow,在其资助下,曾两次前往印度进行访问和田野调查,接触了政府官员、商人、学者、社会活动家,包括底层的农民、矿工、手艺人,甚至毛分子游击队。以我的亲身经历,更觉得我们的媒体对印度,尤其印度民主的评价,错乱不堪,有一些则是完全违背事实的捏造。
比较的逻辑基础
很多学者都喜欢比较拿印度这个亚洲人口大国做比较,但是在我看来,这种比较稍有不慎,就可能陷入简单和粗糙,很多人又爱下大结论,诸如通过GDP或者出口数据比较,就得出「我们社会制度更优越」。这是非常不严谨的态度。
如果一定要比较,最基本的逻辑基础是多变量的综合分析。比如你要评价炸鸡翼这种食品对人的健康好还是不好,你不能拿飞人保特来跟我比,保特喜欢吃炸鸡翼,他得了奥运冠军,我不喜欢吃炸鸡翼,跑得没保特快,所以多吃炸鸡翼的人跑得快。这算是学术研究吗?
可我们的比较逻辑也是这样,我们GDP每年增长10%,印度每年增长8%,说明印度制度不管用,我们的制度更有利于经济发展。
真正了解之后会发现,虽然看上去,我们都处在发展中阶段,人口爆棚,但其实资源秉赋,特别是历史积累,其实差别很大。
印度不像我们。我们在周公的时代就形成了中原核心认同,甚至攀附中原的概念,秦始皇又建立了大一统。印度,在漫长的历史中,印度是一个地理概念——印度大陆,而不是国家概念。直到今日,印度人普遍的国家认同也不强烈,这使得印度很多问题上确实像是一盘散沙。要是像北京、上海那样,动员整个大陆的资源来搞奥运会、世博会,是难以想象的。
印度大陆是平坦的,印度的可耕地比我们多。但印度处在热带地区,全年分为两个季节,雨季和旱季,旱季非常炎热。历史学家兰德斯的著作《国富国穷》从经济、文化、制度、自然资源、历史传统等方面对国家经济潜力进行比较,他的分析从产值和人均收入来看,温带到热带总体趋势是越热的地方国家越穷。而我们由于多山,虽然耕地面积相对不多,但是多处在暖温带和少部分亚热带,气候更加温和,有更好的条件发展农业,以及「理论上的资本主义」经济发育。
这个道理也很简单,印度到了漫长的旱季,气温常常动辄接近50℃。这样的气候,不要说种庄稼很困难,劳动也是很大的痛苦。睡觉,减少身体消耗,是最明智的选择,所以释迦牟尼时代能够制定僧团组织过午不食的纪律,而在我们大多数地区,晚上不吃饱饭是抗不住的。这也是一种传统,在一年之中,印度人的工作时间要远少于我们。
再加上,印度教有乐天知命的传统,甚至反对现代化。我们在近代,学习洋务,兴办实业。而甘地领导的独立运动,他的政治理想,不是让印度发展经济,而是让印度回归反工业化的田园社会。甘地的理想也深远地影响了印度社会,在这种观念看来,要赚那么多钱干吗,活这么累干吗,知足就行了,经常唱唱歌跳跳舞不是蛮好的么。甘地自己就整天只裹一块破布,过绝对的低碳生活。
这也是为什么印度的人均GDP不如我们,而按照盖乐普的统计分析,印度的国民幸福感却排名在我们之前。学过经济学的应该知道,幸福感水平是比GDP或者出口量更能衡量国民需求的满足程度。
我们知道这个事实的,我们的收入全球最低,工作时间最长,但为什么在进行制度比较的时候,我们就忘记了这个重要变量差别呢?
在我看来,不能理解什么是幸福的人,很难理解什么是真正的经济学。
我们现在每年GDP增长10%,比印度高,但有多少含量?是靠猛挖滥伐资源,搞建设,搞拆迁,把一条路修了再挖,挖了再修,这样搞出来的。而印度目前的经济增长速度8%,是靠软件业、服务业这些更有技术含量的领域,增长质量比我们要高,而且人家的增长是在一边唱歌跳舞的条件下达到的。我们如果还不感到危机感,反思自己的发展模式,继续嘲笑印度的制度,未来只会证明自己的可笑。
印度的腐败程度真的难以想象么?
根据「全球腐败指数」,印度和我们的腐败水平,基本是不相上下,同一水平的,大致都是在七十几名左右。印度是一个地方自治的分权制国家。所以腐败也各有特点。在我看来,印度的腐败更像是一种自下而上的草根分沾机制,而不是一种自上而下的精英侵占机制。
所以我也接触过一些在印度投资的商人,他们普遍反映,越是在印度基层地区,越是腐败严重。在印度有些地方的政治家几乎是赤裸裸的腐败分子,报纸经常报道,大家也都知道,但是民众就是愿意选他,因为他在腐败中,也维护了地方利益,甚至腐败来的钱,很大一部分,也要为了选举的需要,给地方选民送礼。
如果一个地方政治人物,光是腐败,而对他的选民不大方,下次别人就很难再选他。我听印度基层地区的朋友介绍,有的地方,竞选人会给一个家里送一台电视机,一台摩托车之类的贵重礼物。在印度,很大程度上的腐败,是一种自下而上的利益分配渠道。而在印度的政治高层,相对比较精英化,道德职业水准也较高,比如商务部一个处长就可以捞几千万的案例,在印度是比较罕见的。
而让我们判断印度不如我们的最主要例子是:「香港一个大集团的CEO,他带着香港的商会去印度投资,他回来抱怨说,在大陆我做个生意,我可能会找当地官员和人脉,问题不大,成本并不是很高。但印度不行,我找了那个A部门还不行,B还要说话,B说完之后,C又出来说了,到最后我发现,我请了一堆人出来,没有人能办事。」
这体现了最根本的逻辑,在我们大陆,只要花钱就好办事,而在印度花钱也不见得好办事,就觉得我们比印度好。
在大陆某些地方,商人到一个县投资,「成本不高」。而在印度权力有一个分权的制衡系统,不是搞掂一个人就行的,这其实是说,在大陆腐败成本比较低,腐败收益比较大,而在印度,腐败成本比较高,而腐败收益比较小。这样两个国家,听完介绍,读者如果自己用脑子想一想,会觉得哪些腐败更加可怕?
这种腐败模式的差异,也造成了经济结构的差异,我们的经济巨头,更多钱权交易,明显的表现是比如我们大陆的富豪榜上,多数都是地产商,依靠从政府拿地赚钱。而印度排名在前的富豪,几乎没有地产商,而是以Infosys为代表的世界级软件巨头;甚至想收购宝钢的更加国际化的米塔尔钢铁;汽车巨头塔塔……这些在国际舞台上的印度企业家,用周其仁教授的话来说,「一不靠出售自然资源,二不靠廉价劳动力优势,三不靠贩卖违禁物品,四不靠政府补贴。靠什么呢?靠技术创新产品、管理、本土和非本土市场开发。」
印度的企业环境和企业家精神,不说学习,至少也应该值得很多我们企业和学者的借鉴,而不是出于无知,或者自恃高明地嘲笑。
知识分子应该为苍生讲人话
在我们看来,印度的体制是低效的,「看韩国那个浦项制铁,它当年进印度的时候,那真是费了劲了,为什么?它要占用村中的林地,这些居民闹得李明博跟辛格谈判了好几次。」
与此相比我们的体制,官员的决策实在是「太高效」了。
在我们大陆,一些官员,想拆哪片,就拆哪片,想拆谁家的房屋,就拆谁家的房屋,想征哪个村的地就征哪个村的地,转手卖给开发商,政府就可以赚大钱。谁不服,官员就压制,甚至可以把人抓起来。这种所谓「高效」而无视法律的权力机构,就是我们知识分子所提倡的。在我们知识分子看来是低效的,在我看却是对哪怕最弱势的公民权利的保护。
在我们大陆不少县,你都会看到政府门前宽阔无比但是格调低俗的大广场,看到八个车道的大马路在赤裸裸地炫耀权力的意志。这种我们知识分子倡导的所谓的「高效有执行力」的政府,常常让我感到惶恐,和为它的人民而痛心。不谈权力的运行机制,和权力来源的合法性,光讲集权和人治,是无知而无耻的。
在我看来,一个知识分子存在的价值,应该为苍生讲人话,而不是为腐败霸权唱赞歌。虽然我认为,学者首先要保证的是尊重事实和逻辑,为公众提供真实的判断,但如果一定要谈良知,从目前的言行来看,假如我们的知识分子身上真有被叫做「良知」的东西,还真的要思量思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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