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07月29日 民國時代的廣州西關大屋,客房的木牀,都有一籠蚊帳。
有沒有懷念過蚊帳裏的歲月?殖民地時代的河內,在女作家杜赫的《情人》改編的電影裏,法國的攝影師把蚊帳拍得很淒迷,嶺南床上的蚊帳,把夢睡成了一種意境。
中國的詩詞有許多蚊帳的意境,有的是直筆:「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有的不點明,但詩境裏明明令人感覺到有一層薄紗,像「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深閨夢裏人」。深閨夢裏人,就有一層矇矓的紗帳子。至於「遠路應悲春晼晚,殘宵猶得夢依稀。玉璫緘札何由達?萬里雲羅一雁飛」,一帳春夢,醒來遠接窗外的層雲,清幽無限,玲瓏如許,牀上一籠蚊帳,卻又是溫柔有訊,風月無痕。
一張牀,一籠紗帳,牀下一雙繡花鞋,在中國的舊小說裏,只欠一炷迷香,一個躡足欺近的黑衣採花賊。
小時候我特別喜歡睡有蚊帳的木牀,竹蓆一方,蚊帳從牀角的鐵圈子放下,更深夜永,把夢境裝飾成一座戲台。當蚊帳垂下,從牀上往外看,一夜綺夢,不就是人生如舞台的另類預演?從牀外看牀上人,她閉上眼睛,眼睫毛彎長,隔一層紗,細細地看你,不知你在青春的夢裏,還是我在夢中。帳外是青磚的地板,地板接着捲簾的窗子,窗外有一片庭院,院子裏有幾樹綠芭蕉,芭蕉之外還有一角小小的亭子。夢為遠別啼難喚,書被催成墨未濃,一夜幽思,輕紗一隔,皆在此處起航。
有人在指手劃腳,訓令廣東人要怎樣才有「文化」。毛澤東來了,批鬥地主,橫掃中國的精粹;Dang Siu-Ping復出了,拆房子「發展經濟」,模仿美國的玻璃幕牆和冷氣商場。剷除了文化的嶺南,只有經濟的「大珠三角」。這兩個人,以及他們代表的權力,如果離廣東遠一點,越遠越好,廣東就有文化了。
因為在蚊帳的日子,總有一個老人家睡在你身邊,提着一把扇子,唱着粵謳,哄三歲的你入睡:月光光,照地堂,年卅晚,摘檳榔。窗外的微風把童年吹成一炊酣夢,在薄薄的紗間蟬聲,你流着一嘴角的涎沫睡着了,黑甜鄉裏,流瀉着一地水銀閃漾的月光光。
(陶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