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動童憶(陶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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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56期一仔
坐看雲起時

2010年06月03日
「五一六」之後，香港年輕一代的「激進派」抬頭，為首的「民主美少女」，除了嬌小的陳巧文，還有一位，叫做周澄，性格火爆，據說出身「愛國學校」，比誰都激昂，把「愛國」的前輩氣死。
為什麼不？連梁振英也「出身工商反工商，出身建制反建制」，要當特首，顧不了那許多。出身「愛國學校」，與「港英餘孽」曾班子對着幹，繞了一個圈子，到底還是「承傳」了一九六七年「反英抗暴」的神髓嘛，又何必看不開？
商台「十八仝人」大風暴，港人早已深埋的記憶，又擊活了「烈士」林彬。一九六七年五月，我讀愛國小學，這一年，氣壓漸低，我在家中，訂閱了一份《小朋友畫報》。
《小朋友》是一份半月刊，左派資助，本來內容純潔，不是董永七仙女的民間故事，就是人魚公主的安徒生童話。外面暴動了，《小朋友畫報》也跟着政治化，忽然出現了「三元里人民反英抗暴記」之類的「歷史故事」，主筆畫家李碩祥，本來以「霞之」的藝名，畫些花花草草、藍天白雲，忽然筆下湧現了許多纏辮子的民族英雄，對白充滿火藥味，像「我們要打敗洋鬼子，好讓他們知道中國人是不可欺侮的」之類。
「愛國」文藝圈，風雲變色。我在高陞戲院看了一場文藝匯演，看見左派女星陳思思和老公高遠，身穿白衫藍褲，手持《毛語錄》登台唱：「領導我們事業的核心力量，是中國××黨；指導我們思想的理論基礎，是馬克思列寧主義。」
我覺得很奇怪。幾個月前，還看過陳思思小姐主演的喜劇《黃金萬兩》，陳思思穿迷你裙，跳阿哥哥，舞姿雖比不上珍姐羅渣絲，卻一點不比邵氏《香江花月夜》的何琍琍遜色。為何一夜之間，變了一個紅衞兵？我看見這對銀色夫婦，合唱時站在後排，高遠神色有異，面色不太對勁；陳思思也不很投入，在揮動《毛語錄》時，兩個人有氣無力，比不上前排的馮琳和石慧雄渾。
不久之後，陳思思果然與高遠一起「叛變」了，突然飛往台灣，發表「反共聲明」，指出毛××的「文革」慘無人道，繼而宣布投奔邵氏。我嚇了一跳，問「愛國」的叔姨大人們，這是怎一回事——既然「毛××思想戰無不勝」，為什麼卻戰不勝這對影壇夫妻的思想立場。大人惡瞪我一眼，叫我收聲。
香港成立了「鬥委」，時時舉行聲討「港英」的群眾大會。有一位工人女領袖，名叫黃燕芳，時時出鏡，大呼「港英不低頭，就叫他們走頭」；還有一位，是電影界前輩廖一原，也是鬥爭大會的主講常客，與後來得大紫荊的楊光——他老人家當年也一件白襯衫當打，威風八面——在毛像面前，像「日月神教」的儀式，極為壯觀。
但風向漸漸生變。首先，左派商界（這個名詞，本身就矛盾，因為以西方標準，如果是左派，根本不會從商；商人以剝削營利，也不可能是左派）的鬥爭委員會排名，最初是：高卓雄、王寬誠、湯秉達、葉若林。像大陸癲安門上：毛澤東、林彪、周恩來、陳伯達、江青一樣，先後有序，不可亂來。我看着這夥愛國有錢佬的排名，忽然有一天，先發現王寬誠「扒頭」，排在高卓雄之前。一個月之後，高卓雄這個名字，神秘蒸發掉了。從大人的閒談中得知：這位高先生「出了問題」，反英愛國立場不夠堅定，原來一面喊「毛主席萬歲」，一面悄悄轉移資產，跑到帝國主義的後院加拿大移民去了。我本着「每事問」的求知精神，問大人長輩：「這麼大的事情，為什麼愛國報紙不見刊登？把他爆出來，然後一起聲討叛徒，不是很好嗎？」大人臉一黑，罵：「這種糗事情，宣揚出去，是對我們愛國同胞不利的。」
街上的炸彈越爆越烈，小學班主任警告我們：小心「港英」的「狂暴隊」抓捕，放學時，分成東南西北四個小組，看見「黃皮狗」警察有異動，記得撒腿跑，萬一抓進差館，記住要寧死不屈呀。我心想，我來學校，只想讀書，為什麼要死？
學校終於停課，全體小朋友不必考試，人人升級，真是開心死。我有一個好朋友，叫楊德興，他住避風塘的湖邊大廈，每天放學我跟楊小朋友跑上天台，拾起碎石子，學着「愛國同胞」抗擊黃皮狗一樣，向街上扔。海港日落，維多利亞海一片粼粼金光，大廈的天台沒有欄杆，我躡步走到簷篷的邊緣，看見街上的汽車像火柴盒子，行人如螻蟻。今日回想，一把冷汗，當天若一個不留神滑了腳，在一個亂世，少了一個兒童，也沒有了今天的我。
第二年開學，楊德興不見了，他退了學。同班的幾個小朋友，也沒有重回「愛國學校」，他們的父母受了驚嚇，不想兒女成為「小暴徒」。醜戾的中國政治，過早入侵了我幼小的世界，拆散了許多純真的友情。
後來，我長大了，放洋異鄉，有時在夢魂中還見到自己站在湖邊大廈的天台，一面高喊着「打倒黃皮狗」，與楊德興向下面扔石頭，比賽誰扔得遠，最難忘是一輪紅日，在維港徐徐下墜，那暖閃襲人臉頰的滿海金光。

gztony

原来大陆的大气候也一样影响到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