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月亮只露出大半个脸，不圆。大半个月亮爬了上来，有如水的感觉。大半个月亮幽幽的，有一种极欲扩张的欲望，不像圆了的月亮，饱满得没有一点可以放置思念的余地。
古老的邕州，被今时月宠爱着。抑或说古老的月照着今时的邕州。它守候在这里，用一种几亿年来圆了又缺，缺了又圆的姿势，那么坚韧决然。邕州，是一个值得泊月的地方。
说是一轮古月，长年累月地与古老的邕州相伴，不离不弃，自是沧海桑田，亦天长地久。纯纯的月光，投了下来，掩映着这个城市的千古烟尘和百越旧梦。山歌，美人，铜鼓，江山。月亮总知道邕州承载着太厚重的历史文化，就算是依然流淌着，也无法阻止老去的样子，无法老去的是思维。
是啊，邕州的月亮啊，有多老了？只知道它曾经照过的顶蛳山。1997年四大考古新发现之一的顶蛳山贝丘遗址，那个20世纪末被掀开了邕州、岭南甚至东南亚新石器时代古人类生存的神秘面纱。万年前的祖宗，留下了泛着幽幽月光的石器、石镞、贝器和古斧、骨镞，邕州的后人猛然间嗅到了万年前古文化的厚重气息，那种雀跃和兴奋。
我的目光顺着月光，穿越时空：2100多年前，春秋战国的硝烟一拨一拨在中原大地弥漫。壮族先民「濮人」便已经开始制作出了铜鼓。那时正古老的月亮，看到他们在铜鼓声中狩猎、驱敌。公元318年的东晋时期，这里开始建州郡，于至今已有1600多年的历史。唐贞观八年（公元634年）称「邕州」，其间州、县治均在邕州。元朝泰定元年（公元1324年）改置「南宁路」，「南宁」由此得名，亦简称「邕」。
也许，这虽然足以说明邕州的古老，然更让人感到亲切的是两三百年前《邕宁县志》载的历史：「南宁历来为商务之场。在前清时，各省商帮云集，故会馆书院各省俱有……独执商场牛耳者，厥为广东帮。」南宁周边的八角、茴油、纱纸，源源不断，从邕江运出去。能在前清时期热闹如此，也不枉了一脉月光盈盈相洒了。
月光渐渐中天，垂直把光倾泻出来，一江邕水便碎波碧闪。我的思绪漂离不定。还似乎听到江边不远的地方，隐约传来阵阵读书声，那是邕州临江的解放路上的新会书院，是两百多年前广东旅邕的新会商人兴建的一座门楼高昂，气势雄伟的书院。商人们在书院里议商、聚会、说事。新会商人的后代在书院里上学读书。我总想象得出那些学子把酒临风，捉月吟咏的样子。当年，这书院的清砖清水墙，曾经吸纳了多少清朗的月光。
古老的邕州，碧秀青山、清漾江水。那些热带、亚热带的环合茂树、依依翠竹，常常在白天被雨水洗过，它们到了夜晚便温润了起来。月亮没有见过雨水。其实它知道雨水，是从花叶上的雨珠折射的透亮里见过了的。湿湿的空气，用一种迷离的触角，送出了树木淡淡的清香。那一幅奇景在淡淡水气笼罩之下，一如被淡墨点染，成为心灵疲惫了的邕州人一袭寄存精神的画卷。
如今，邕州的高楼大厦一幢幢拔地而起，直奔天上的月亮而去。高楼鳞次栉比，好让月亮可以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品尝着富有现代质感的城市情调。
宽敞的道路一条条往天边延伸。无数窗口透出来的灯光，倒影在泛着波光的邕水里，又和桥上的灯光、路边的灯光摇曳交辉。在高楼林立的城市中央，有一座民族文物苑。月光下，风情万种的侗族风雨桥，通体裹着原木的幽香，古色古香，横在风雨桥的水波上。
邕州的月亮虽然古老，依然老不去依恋。它的目光，那样含情脉脉，倾泻在清幽的南湖上。一片银白，一片清亮。城市的喧嚣和嘈杂不见了。高楼上渐次闪烁的霓虹灯，用一种后现代的情调，更是给月光多了几分梦幻般的迷离。原来邕州城的月亮也是这么的甜美。
其实，从记事的那个时候起，就知道月光甜美。那个时候，我们住在溪水清亮的朝阳溪边。晚上，常常搬起小竹凳坐在葡萄架下乘凉，一边看月亮泊在水中，一边听外婆「讲古」。 慈祥的外婆，还不很老，头发梳得光溜整齐，月亮下隐隐泛着光。外婆摇着蒲扇，还拿着一朵朱槿花，插在我发辫上。在月光下唱着「月光光，照地堂，地堂光，嫁新娘」的老歌。那个时候外婆的蒲扇圆圆，天上的月亮圆圆，我们黑溜溜的眼睛也是滴溜溜的圆。
古老了吗？邕州的月亮。你竟也还盈盈地悬挂在它的上空，依然用一种温柔的眼光，抚慰着树木梢头，然后穿过茂密的树木，携着朱槿的羞涩，照到了邕州的现代人家里。凉凉的风，让这个城市更是多了几分留念的理由，连外乡人的心都被温暖着。他们在听着远处缓缓传来的山歌：「多谢了，多谢四方众乡亲，我家没有好茶饭呐，只有山歌敬亲人」———似是广西这许多民族热情地相邀。如周作人说过的： 「凡是自己住过的地方都是故乡」，于是外乡人在这灵魂的家园里，也举起一杯酒，不管是白酒还是红酒，和着邕州的月光，一饮而尽。
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已经是快到凌晨了。天空是宁静的。月光那样明亮，摄人心魄。我望出窗外，我发现离它不远的地方有一颗星星，用一点点淡淡的光亮着。那么的不离不弃。而月光依然如水，没有忧伤，只是柔美，安宁，静静地泊在邕州。
今晚，邕州的我，醉了。（朱丽斯）
發表於 2009-12-18 12:42:2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