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公明廣州美術學院教授
網易亞運:您在廣州生活有多久了?
李公明:我從出生以來就一直住在廣州,廣州就是我的故鄉。
網易亞運:覺得廣州是一座什麼樣的城市?給您的感覺如何?
李公明:不同人有不同的定義,對於我來說,廣州首先就是一個家鄉的城市。在中國所有的城市裡,它有著自己獨特的性格和歷史。從地理位置上講,廣州靠近海外,相比較而言接受外來事物的能力,或者說人的心態,生活習慣都由於地理條件原因與其他地方相比有較大的區別。在我的心目中,廣州更重要的是在中國歷史中扮演的一個非常不同尋常的歷史形象。比如像它是國民革命的一個起源地,從康(有為)、梁(啟超)到孫中山,以及後來的大革命時期。所以人們通常以為廣州是一個商業的城市,一個小市民的城市,一個與政治無關的城市的這麼一個見解,其實歷史上是有很不一樣的回答。特別是北伐以前的廣州,作為國民革命的中心發源地,他的一種與政治的,與民族的,與國家認同的一個巨大的歷史漩渦都彙集在廣州,造成了這個城市在歷史上曾經有很多的歷史鏡頭,情境等等,這是超過幾代人想像的。第二,是從50年代到90年代以來,整個國家的所有城市不管他處於什麼區域,都生活在一個政治大一統的傳統底下,除了一些地方語言,食品,地方物產的區別以外,在人們的政治認同,思想價值觀念方面是找不到太巨大的差異性。在現代性與革命啟蒙的巨大矛盾裡面,差異性這個概念是一再受到打壓,一再被削弱到一個不存在的邊緣。可以概括之,半個世紀以來,中國城市政治的一個很典型的特徵。在廣州,由於從60年代開始就產生過一些諸如「逃港潮」,還有些港澳的居民,海外的華僑與這個地方的人們有著割不斷的聯繫,即便是在很殘酷的年代裡,各種各樣的信息包括食品,資源等以不同的方式與這個地方的人民有著深切的交流。這個與中國內地6070年代其他城市與外界接觸方式極為不一樣的。所以有一個很重要的事實就是,到60年代末70年代初,可能廣州民間的思想觀念轉變會悄悄地在地下就形成了,而且深入到市民的生活裡面。包括到文化大革命後都還保留的一些生活習慣,一種偏向與對個人生活享受正當性的堅持例如喝茶等等,這些在當時廣州人的生活裡都是能存在的。更由於6070年代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的運動,以廣州知青最為突出的是出現了一種逃港的風潮。這就導致了這個地區的人民的精神觀念有一種外向的,一種差異的,一種早在改革開放之前就有的對生活水平高低的判斷標準,這在全國其他城市都不可能發生地。廣州作為我的家鄉城市,作為中國最有特色的城市之一,他容易被人們遺忘的特質就是在這些方面。
網易亞運:廣州哪些方面是您喜歡的?哪些方面是您不喜歡的?為什麼?
李公明:廣州人的生活態度是比較平和的,比較自然的,比較追求一種自在,不會有強烈的追求某種東西的執著,或者說他們的執著都是比較平和的,以生活的實用價值理性作為判斷依據。這一點可以看作他們在進取心方面的不足,但是也看作他們是平和的容易相處的人,這是很好的一個方面。如果說不足的話,由於近幾十年來,特別是改革開放以來,有一種追求享受,物質至上的,而且在粵語方言以及生活習慣中也可能包含了對於宏大的知識和政治話語的一種消解的力量存在,這是以一種小市民的生活方式來消解的。在這個方面他跟香港這個城市的人民也有一個很不一樣的地方,我們說香港人也是很現實的,很商業的。但是由於他特定的歷史地理條件,造成了香港人在政治敏感上的一種強烈的反叛。廣州人本來作為粵港文化同源,同質,同方言很多方面也有類似的特質,但由於廣州所處的很多特定的時空歷史環境,沒有辦法表現出另外一種可能性,這也是他很值得悲哀的一個地方。
網易亞運:覺得廣州這些年來變化大嗎?都有哪些改變呢?
李公明:廣州的變化非常大,大到令一個廣州人離開幾年都會感到驚訝。一般人會把這個理解成一個城市建設的輝煌成就。當然一方面也不能否認,的確出現了一些大的現代化都市的象徵性的建築,街道,公共設施,城市空間的巨大變化。這些都容易給廣州市的人帶來一種虛榮,覺得廣州是一個大都市,但是他付出的代價是極其沉重,而且是歷史性的。過去我們所熟悉的廣州,一個親切的廣州,一個作為家園的廣州已經是不存在了,這個代價是最為沉重的。例如近幾年的西關的城建的拆遷,歷史文物區域的消失等等。其實從90年代初,中山五路修地鐵開始就是一個巨大的災難。連同城市空間變化一起消失的是一些民俗的生活方式。如何在現代化進程中如何保持原生的,地方的特色,同時應對現代文明的挑戰,在這個問題上,廣州是徹底失敗的一個城市。而且這種失敗帶來的代價是非常非常沉重的,但是到目前為止沒有人願意承認這一點,因為人們總認為一個現代化的大都市,這樣是必然的。其實如果規劃好的話,可以避免在老城區裡造成巨大破壞的局面。所以造成今天這個局面是非常非常無奈的。
網易亞運:那麼您覺得應該如何處理好在城市現代化建設與歷史文物建築的保護呢?
李公明:我知道,西方所有的大的文明都市,無論如何現代化都能保持其原來的特色,典型的像倫敦、巴黎這些城市。我們現在可以看到很多畫冊上,一面是一百年前倫敦或巴黎的某一角度,另一面是同樣的地點同樣的角度,現在拍的照片,基本上可以看的出來在外表上來講是完全沒有變化的。這樣就可以粉碎一種謊言:只要是現代化我們就必須破壞老城區。另外最關鍵的是,我們的權利決策者們,從根本上來講並沒有一種地方認同的心理素質和價值訴求,他們唯一的價值訴求就是怎麼樣最快的顯示出一個城市的政績,來證明他們的存在。而且,涉及到一個現代政治文明管理中一個最重要的問題:公眾輿論和民主決策的缺席。一個地方的歷史文物的保護,當地的居民是最有發言權的。但是可以看到土生土長的廣州人在這個都市化的過程中是非常悲劇性的沒有任何發言權的,我們看到的都是北方來的人,或是周邊的農民成了主宰這個城市面貌的決策者。
網易亞運:您覺得在亞運舉辦之前,廣州還有哪些方面需要改進呢?
李公明:現在我們的市政府為了亞運的到來,大力整治景觀,比方說臭河湧、主幹道,街邊可以看到的穿靴戴帽的房屋的建設等等,所有這些本來作為一個都市的規劃建設是應該的,但是作為迎接亞運這樣一個口號,這顯然是一種非常陳舊的宏大權利美學的觀念。這樣一種觀念我們可以從奧運會對整個北京城的改造建設,它所付出的醜陋代價可以看的一清二楚。但是廣州根本沒有從其中吸取教訓,反而要步其後塵。財政投入很大,可能換來的只是外表上的壯觀和美麗,但實際上它是否以人為本,是否符合人實際的需求,是否把居民的利益放在第一位,這些都存在巨大的疑問。比方說,臨著馬路的一面建築修整的很漂亮,但裡面很可能就是破爛不堪。為了綠化,很多地方都開闢了花圃,實際上我們的人行道已經很窄,人走的地方幾乎都沒有了。為了亞運會,我們會開拓更寬的主幹道,更多的路線。行人被隔在主幹道的兩邊,這個現象是越來越嚴重。在世界都市的建築史上這些都已經被看做是典型的失敗教訓,是車道主義而非人道主義,這樣的悲劇我們還作為迎接亞運的一個陣地來規劃和宣傳。所以這一系列的情況都應該引起廣州市民的反思。
網易亞運:你認為廣州市民和生活在廣州的人們,能做些什麼來支持廣州亞運?
李公明:第一,首先應該高度關注我們的政府是準備怎麼規劃,準備怎麼迎接亞運的,看看這些行為與老百姓真正的生活訴求有什麼矛盾,然後再通過各種途徑發出聲音。另外像治理河湧污水這類情況,投入了巨大的市政費用,但是究竟有多大的效果,我們老百姓也應該有充分的知情與監督的權力。當然,作為一個市民在這個過程當中,也的的確確需要提升自身的文化素質,比如遵守公共秩序等等。但是現在的問題就在於提高這種素質,培養良好的公共秩序,應該是建立在一個政府的規劃是科學的、合理的、透明的、讓公眾享有充分知情權的基礎之上德。比如我們現在的塞車問題,本來你亂挖馬路就涉及一個盲目的、非理性的(行為),我們有一句話叫做「市政工程大過一切」。在很多問題沒有協調好的情況下就盲目動工,在這種情況下導致各種秩序的混亂,你能埋怨我們的市民沒有素質嗎?那肯定不行
網易亞運:奧運開閉幕式在藝術和創意上如此成功,那麼您對亞運開閉幕式的設想是什麼樣的?如何才能另闢蹊徑取得成功?
李公明:我們現在唯一最好的辦法,就是讓全世界都看到亞運的開閉幕式是用最少的錢來表達廣州人民的真誠情感。因外在經濟危機以及其他各方面環境都極端困難的情況下,本身最好的宣傳亞運會開閉幕式的方式就是把我們的開支節省到最少,這是第一。第二,要把宣揚權力宏大的美學徹底的推翻,就是要把那種宏觀的,顯示我們威猛的巨大力量的美學觀念要顛覆掉。要變為最平民的,最隨和的,最親切的,就像奧運會閉幕式上倫敦人所展示的那樣一種自然狀態。所有這樣才能向全世界人民說明,廣州的亞運會有一些新的理念,這些理念是與進步的,共同的理念相一致的,比方說它並非耗費納稅人的錢財,是充分考慮到這個國家的經濟實力,考慮到這個國家目前存在著非常嚴酷的貧富懸殊,考慮到這所有一切的。真正的藝術是非常樸素的,非常簡樸的,它是人性化的,是符合這個歷史階段人民的真正需求的。
網易亞運:93年您曾創辦過一份《嶺南文化時報》,初衷是為了傳播嶺南文化。嶺南文化在中國甚至是世界上的傳播而言有著什麼樣的意義?有人說與經濟地位相比,嶺南文化在中國的地位是弱勢文化,你同不同意這種說法?
李公明:亞運會如果說要弘揚嶺南文化,首先它會通過一些很自然地方式體現出來,比如關於嶺南風物的觀光景點,圖像照片等等必然會成為客人與媒體關注的焦點,這是不用我們去刻意弘揚的。所以我們需要真正弘揚的是要把過去有意遮蔽、淹沒的嶺南文化的某些東西給它挖掘出來。比如我們曾經有過的比較有名的外國宗教建築,民國時期重要的人物遺址。我覺得更為重要的是,要把過去廣州的文化情景通過出版物,老照片重現出來,比方說我們剛剛做完的廣州國際攝影雙年展,有一個寫真的部分就是呈現了很多廣州的老照片。這些照片都能從很多方面喚起人們對這個城市的記憶,我覺得這也是嶺南文化一個真正有意義的回歸,讓大家在心目中有一個過去廣州的形象。這些是比較容易被忽略掉的。
網易亞運:做為一個廣州人,你自己希望用什麼樣的方式參與亞運,為亞運做貢獻?
李公明:我覺得每一個人都應該從自己專業的角度對當代體育事業,無論是奧運還是亞運,做出他應有的貢獻。我作為一個研究歷史的人,其實很簡單,就是要讓大家充分意識清楚當代運動的商業性和它對狹隘的民族主義的鼓動,這個問題已經到了不容忽視的地步了。因為它已經和古代奧林匹克運動的和平的、非商業的、非專業的宗旨有了非常大的距離。當代的體育運動中有兩個問題是像癌症一樣難以克服的,一個是政治的癌症,一個是商業的癌症。這兩個問題可以從很多角度著手,如果廣州市民平時多關注公開出版物裡已有的很多的著作和文章,都不同程度的談到了這個問題。只不過現階段大眾通過傳媒對體育文化的接受中,傳媒所灌輸的競技的,計較勝負的,花邊的新聞等等完全佔據了人們的頭腦,所以對體育運動的政治經濟學的,歷史學的分析基本上不存在于一般市民的頭腦當中,那麼這就是一個巨大的危險。所以作為一個知識分子,就應該把一個全面看待人類體育運動的發展,全面看待現代體育運動盛典的常識更多地普及到民眾中去。我們就會發現我們的國民與西方發達國家的很多國民有一個巨大的差異:凡是在西方有巨大體育盛典舉行的國家中,總有民眾團體是持反對意見的,而在我國是基本上不存在反對意見的。這不是一個政治環境的問題,還是一個體育文化素質的問題,這個問題在我國是幾乎沒有人講過的,所以我覺得也是一個很重要的事情。
李公明簡介
1957年生於廣州,當過下鄉知青、「七七級」大學生。現為廣州美術學院教授、美術學系主任,兼任深圳何香凝美術館藝術總監、廣東美術館《美術館》雜誌執行主編,廣東省第九屆政協委員。著有《廣東美術史》、《歷史是什麼》、《左岸的狂歡節》、《廣州人》、《思想守望錄》、《奴役與抗爭———科學與藝術的對話》等,參加撰寫《不列顛百科全書》(中國美術史部分,最新修訂版)、《中國美術通史》等著作,以及專業論文、思想文化評論文章數百篇。
在傳媒機構的主要工作經歷有∶參與創辦《嶺南文化時報》,任副主編;策劃、主持廣東電視臺《每週一書》節目;參與廣州電視臺「大地行」節目的策劃、撰稿、節目主持等工作,赴西藏、澳大利亞等地拍攝電視專題片;在廣東電臺「城市之聲」主持「讀書」節目;在廣東電臺音樂台參與主持「大地行」節目;2003年任《東方》雜誌(北京)執行主編。(本文來源:網易亞運)
轉自:http://2010.163.com/09/0715/10/5E8OQK0B00863BNC.html
李公明先生博客:http://blog.sina.com.cn/ligongm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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