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像以上的分析這樣,那麼,綜括而言,紀曉嵐在文化方面的成績其實是乏善可陳的。誠然,他擁有一腔絕世的才情和強健的體魄,在一個正常的時代裏,本應該留下能夠代表自己真正水準的著述,傳之後世,但事實卻是除了代滿族皇帝編輯了一部閹割中國文化的大書,寫了一部沒有什麼思想價值的《閱微草堂筆記》之外,實在沒有留下真正讓人矚目的東西來,這不能不說是一大遺憾。
那麼,才情冠絕一時的大才子紀曉嵐為什麼卻懶於著述呢?應當說,對於這一點,不光是現在的我們看到了,就是當時的知識界中也多有注意到這一問題的。清人陳康祺在他寫的《郎潛紀聞二筆》卷六中,就專門研究了這一問題,並引用了紀曉嵐自己對於這個問題的解釋。
在該書「紀文達不輕著書之原因」一節中有這樣的概括:「紀文達平生未嘗著書,閒為人作序記碑表之屬,亦隨即棄擲,未嘗存稿。或以為言,公曰:『吾自校理秘書,綜觀古今著述,知作者固已大備。後之人竭其心思才力,要不出古人之範圍,其自謂過之者,皆不知量之甚者也。』」
不過,這樣的一種解釋實在經不起推敲。紀曉嵐的確是讀書甚多,但是古人讀書比紀曉嵐多的應當大有人在,別的不說,單說在他之前的顧炎武、黃宗羲、王夫之等人,恐怕哪個讀的書也不能說比他老人家少吧,但為什麼這些人就沒有因此而封筆呢?
再者,如果按照紀曉嵐的這個邏輯,不是大家今後都不要再努力著述了嗎?「名山事業」豈不是要到此為止了嗎?以紀曉嵐的睿智,他完全應當知道,古人並沒有包圓所有的真理,也不可能包圓所有的真理。一個時代的人有一個時代人的獨特感悟,這些感悟是不會完全重復的。
所以,紀曉嵐自己所說的不願意著述的原因完全是站不住腳的搪塞之詞,他之所以沒有盡心著述,寫出真正的大書來,明顯是另有隱衷。聯繫到當時政治氣候和文化界的現狀,這個原因其實也很簡單,這就是:高壓的文化政策,頻繁興起的文字獄,已經使紀曉嵐的思想受到了嚴重的衝擊,並迫使他接受了精神上的「閹割」,從此不敢寫任何有價值的東西。
清初的文字獄是相當嚴酷的,而這些文字獄中的相當一部分,恰恰就發生在乾隆皇帝授意紀曉嵐編纂《四庫全書》的同時。根據統計,整個乾隆年間一共興起文字獄100多起,而在編纂《四庫全書》期間,則發動了48起,幾乎佔到了總數的一半。紀曉嵐幫著乾隆「閹割」中國的古書,最清楚滿族皇帝真正的心思。一方面眼見著許多著作因為有政治問題而被禁毀或者篡改;另一方面,耳聞目睹當代許多文人因言惹禍、或者丟掉官職、或者全家被株連的遭遇,他不能不對文字工作的危險性產生足夠的恐懼。因此,智商甚高的紀曉嵐也只能選擇「鴕鳥政策」以自保,從此以後選擇謹慎為文之一途,或者乾脆就什麼也不敢寫了。
從另一方面分析,乾隆皇帝之所以選擇一個漢族的大知識分子來領銜編纂《四庫全書》,其中固然有滿族當中盡皆「綠林大學」畢業,殺人是強項,但「修文」則實在拿不出手的現實,但其內心也不能排除通過編纂《四庫全書》,讓這個漢族的大知識分子接受一次形象的「再教育」的「小九九」。當然,不論他是不是深謀遠慮到了這一層,結果卻是明明白白地放在那裏的,這就是以紀曉嵐為代表的漢族最優秀的腦袋,通過編纂《四庫全書》這項工程,一方面秉承主子的意思,極力對古人的著作進行了全面的「閹割」;另一方面,在「閹割」古人的過程中,自己也被有意無意地集體實施了「精神閹割」手術。這些漢族的知識精英從此只能夠像紀曉嵐一樣,把超人的才情施之於說點笑話、對個對聯和挖苦個同僚的範疇,斷然是不會再像其不遠的前輩黃宗羲、顧炎武等人一樣,胸懷「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的壯志,進行獨立思考的著述事業了。
但紀曉嵐畢竟不是平常的「池中之物」,他的絕世的聰明才智和旺盛的創造慾望被壓抑後,必然會尋求一種新的發泄渠道,這就是心理學上講的「易情效應」。紀曉嵐和魏晉時期在司馬氏強權統治下的許多被壓抑了的先輩知識分子一樣,在日常生活中尋到的一個發泄渠道就是:食和性。
而且,正像筆者在前面所論述過的,徵諸歷史,像紀曉嵐一樣被實施了「精神閹割」的文人,通常其肉體上的慾望往往是超乎常規的發達;而與之相反的是,那些像司馬遷一樣被「閹割了肉體」的知識分子,則剛好在精神上呈現旺盛的創造力量。這兩者其實是一個硬幣的兩面,是相輔相成的一對孿生兄弟,它們同時印證了這樣一條生物學法則:身體的某一方面被壓抑,在另一方面就會出奇地發達起來。
我們看到的紀曉嵐正是這樣的一個典型。
他在被清朝的統治者「閹割」了精神和思想上的創造性,變成了一個「精神上的太監」之後,便迅速地滑向了肉體上的縱欲和狂歡,竟然「年已八十,猶好色不衰」,試圖用這種肉體上的狂歡,來發泄過剩的「力比多」,藉以消磨豪情,轉移自己內心的壓抑和痛苦。
應當說,把一個優秀的知識分子改造成這樣的一副德性,無疑是乾隆皇帝最大的成功,因為乾隆皇帝心裏最清楚,紀曉嵐再好色好吃,大不了也就是犧牲自己的幾個宮女和國庫裏的一點銀子。一個淪落到整天只知道「御女」和「食肉」的人,對統治者是一點威脅也沒有的。從本質上說,這樣的人和那些宮中的太監並沒有什麼不同,都是些只會跟在皇帝的屁股後面高呼「萬歲萬歲萬萬歲」的角色。因此,當紀曉嵐當面說出自己喜歡女人時,乾隆皇帝不但不加以責怪,反而大度地派出了自己的兩名宮女去滿足紀曉嵐的慾望。
從分析紀曉嵐式「縱欲狂」的病因,我們大約可以得出這樣的一個結論:中國自古以來實際上存在著兩種「宮刑」,一種是直接割掉男人生理上的生殖器,使之變成生理意義上的「太監」;另一種則是剝奪男人獨立、自由的思想能力,使之變成精神意義上的「太監」。前一種做法只能讓「大丈夫」變成肉體上的中性人,卻仍然阻擋不住像司馬遷這樣的自由意志強健者,因此還不算太陰毒,也並不算徹底。而這後一種精神層面上的「閹割」,則只會造就肢體強健的奴才和愚民,不但更具隱蔽性,而且更其徹底和行之有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