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遲選擇實驗及其引發的實在問題
發表於《自然辯證法研究》2004年第5期,pp.41-44 文章編號:1000-8934(2004)05-0041-04
田 松(1) (北京大學 哲學系,北京,100871)
摘要:惠勒提出的延遲選擇實驗是量子雙縫實驗的一個擴展,它給出了一個特殊的結論:我們現在的行為對過去產生了影響。觀測與實在緊密地纏繞在一起。這個實驗深刻地揭示了微觀世界在空間、時間乃至實在本體等方面與宏觀世界的不一致性,把哥本哈根學派的思想推倒了極致。經典物理的實在觀不能深入到量子層次,量子理論要求一種新的實在觀。
關鍵詞:延遲選擇實驗、實在、時間、物理學哲學、惠勒
中圖分類號:No31 文獻標識碼: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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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遲選擇實驗是美國理論物理學家惠勒(John. A. Wheeler,1911-)在1979年提出的一個思想實驗,它把哥本哈根學派的思想推倒了極端。惠勒本人對此實驗極為重視,他說:「沒有什麼能比尼耳斯·玻爾和阿爾伯特·愛因斯坦長達三十年的對話更能讓人看到這個主題的奇妙;也沒有什麼地方會遇到比所謂的『延遲選擇實驗』更深入的問題。」[1]延遲選擇實驗是對玻爾—愛因斯坦辯論中曾討論過的分光實驗的推廣,而分光實驗,又是量子雙縫實驗的一個變形。在從楊氏雙縫實驗到延遲選擇實驗將近200年的歷史中,每一步都對當時的實在觀產生了巨大的沖擊。本文將對此過程進行一個簡單的梳理,並對其引發的實在問題進行初步的分析。
1 楊氏雙縫實驗:光的實在性
光的雙縫實驗是托馬斯·楊(Thomas Young)在1801設計的,初為雙孔,後改為雙縫。實驗非常簡單,在光源和接收屏之間放一個上面刻有兩個平行狹縫的隔板,結果在接收屏上出現了干涉條紋。按照當時的物理學,這是波的性質。此時牛頓關於光的微粒說已統治物理學一百多年。雙縫實驗表明光是一種波。但直到19世紀末,經過麥克斯韋的理論工作和赫茲的實驗工作,光才被解釋為電磁波。
人們對日常事物的認知主要是建立在視覺、聽覺和觸覺之上的。對於一個引起視覺的石頭,人們可以用觸覺予以證實,此石頭並非幻覺。只作用於視覺的光的實在性要比石頭的實在性弱得多。牛頓把光解釋為粒子,給它賦予一個實在性更強的本性。在當時的物理學看來,粒子是物質實體,而波衹是物質的運動方式,其本身不具有實在性。
楊氏實驗將光解釋為波,取消了光的實在性。但是,它是哪一種(實在的)物質的運動狀態?電磁波的介質曾被命名為以太,但所有對以太的測量均告失敗。狹義相對論之後,人們普遍接受電磁波不需要介質這個結論。電磁波作為一種新的物質形態被引入到物理學中。它與粒子一樣具有能量和動量,也能傳播能量,甚至也有運動軌跡,因而和粒子具有相同強弱的實在性。
(電磁)波已經超越了人的感官,是理性的產物。我們不是通過感官直接感覺到波的實在性的,而是通過對感知材料的分析,推斷出波的實在性的。可見光是電磁波與人的感官之間唯一的直接聯係。但是,人們並非從感官出發,將感知到的光的屬性延伸到電磁波,恰恰相反,是根據物理學理論所推導出來的電磁波的性質來說明光的屬性的。
2 光子雙縫實驗與分光實驗
1905年,愛因斯坦用光量子來解釋光電效應,復活了光的粒子說。1924年,德布羅意提出波粒二象性。1927年,電子的晶體衍射實驗證明電子確實具有波動性。波和粒子這兩種物質形態現在成為一個統一的物質實在的兩種表象。雙縫實驗也可以用電子進行。同樣,如果我們把光強減弱,使得從光源處發出的光不是一束光波,而是一個個光子,其結果類似於一個個電子的情形。
將實驗條件進一步改造,光子將呈現出更為詭秘的性質。
(1)讓光子一個個地發出,在前一個光子打在屏上之後,再讓後一個光子發出。少量光子將在屏上形成隨機分佈的圖案。隨著光子的增多,屏上逐漸顯示出與光子流(光波)的情形相同的干涉條紋來。對此,可能的解釋是:①將要發出的光子能夠與已經打在屏上的光子發生干涉。但是這意味著一個尚未發生的事件能夠與已經結束的事件發生作用,違反時間因果律。所以有②,每個光子都和自己干涉。這意味著每個光子自身都同時經過兩個狹縫。則必須假設,光子是以波的形態通過狹縫的,故能與自己干涉。在打到屏上之前,又變成一個粒子,隨機落到屏上某點。而這個隨機點又遵從某種幾率分佈,使得大量光子呈現出干涉條紋。這種讓一個光子同時走兩條路的解釋在宏觀世界是不可能的,惠勒曾用一幅漫畫表示光子這種怪異的行為,一個滑雪者經過一棵樹,他滑過的軌跡在經過樹時一分為二,左腳從樹的左邊經過,右腳從樹的右邊經過[2]。
(2)仍然讓光子逐一發出,但是將雙縫中的一個遮擋起來。少量光子仍然隨機分佈,而大批光子則呈現出單縫的衍射條紋。需要強調的是,兩個單縫衍射條紋的簡單疊加並不等於雙縫的干涉條紋。那麼,光子怎麼知道前面是單縫還是雙縫?一個可能的解釋是:①光子具有某種智能,它知道前面是單縫還是雙縫。這當然不是一個物理學的解釋。於是有②,每個光子都以波的狀態通過縫隙,不論是單縫還是雙縫。如果是雙縫,就和自己干涉,如果是單縫,就自己衍射。但是這個解釋仍然沒有解釋:光子怎麼知道前面是單縫還是雙縫。
愛因斯坦借用麥克爾遜—莫雷的光行差實驗裝置,把雙縫實驗變成了分光實驗,二者的物理意義是相同的。實驗裝置見圖1[3] 。圖1由三個部分組成,標記為a,b,c。
圖1a,光子從光源發出,遇到一個鍍銀的半透鏡,如果按經典理論,則光波分成兩半,各佔50%。如果按量子力學分析,則光子反射和透射的幾率各佔一半,整個系統的波函數是兩者的疊加。分成兩半的光波或幾率各半的光子經A、B兩個反射鏡反射,在C處匯聚。在此,有兩種方案。
其一:如圖1b,在C處放置兩個探測器。如上面的響,表明光子來自B,如下面的響,表明光子來自A。探測器每響一次,完成一次測量。按照經典理論,我們相信這個光子在測量之前就已經存在,光子或反射,經A到達C;或透射,經B到達C。在某一個確定的時刻,光子必然處於某一條軌道的某一個位置上。但是我們不知道它究竟在哪個軌道上。需要通過測量進行反推。
其二:如圖1c,在兩探測器之前放置另一個半透鏡,來自A/B的光子再次一半透射,一半反射,在此干涉。調整光程差,可以使達到上面探測器的干涉光相消,此探測器將不會接收到任何光子信號;則到達下面探測器的干涉光必然相加,衹要光源發出光子,必被此探測器接收。每次測量都表明,光子是同時經過兩條路線到達C的。
在此,放還是不放第二塊半透鏡,相當於在雙縫實驗中打開還是遮擋另一個狹縫,但更加簡明。
愛因斯坦認為,一個光子不可能既能只走一條路線,又能同時走兩條路線。這表明量子論是自相矛盾的。玻爾用其互補原理進行解釋,認為兩者並不矛盾,因為這是兩個不同的實驗,而關鍵的是不可能同時做兩個實驗。
於是,我們的測量方式對被測量的事件產生了不可挽回的影響。
3 延遲選擇:還原論與整體論解釋
惠勒的突破性在於:延遲選擇 (2)。1979年,在普林斯頓紀念愛因斯坦誕辰100週年的專題討論會上,惠勒正式提出了延遲選擇的思想:即當光子已經通過A/B之後再決定是否放置半透鏡。如果放,我們可以說光子同時走過兩條路;如果不放,則只走一條。這樣就導致了一個怪異的結論:觀察者現在的行為決定了光子過去的路線。由於這個思想實驗並沒有限制實驗室的尺度,A、B兩條路線原則上可以無窮長,幾米、幾千米乃至幾億光年都不會影響最後的結論。觀察者現在的行為所決定的過去可能是非常遙遠的過去,甚至遠到人類還沒有誕生的宇宙早期。
更嚴重的危機出現了。現在已經不僅是光子究竟走哪一條路,能不能知道走哪一條路的問題;甚至基本的因果性時間順序遭到了挑戰。
延遲選擇實驗集中地、突出地把量子力學對傳統實在觀的挑戰展現出來。「存在如何?量子如何?宇宙如何?」這些關於實在本性的問題一直是惠勒所關心的。惠勒認為,這些問題應該成為下一代物理學家所投身的目標,它們首先是物理學問題,而不是哲學或者神學問題。 [4]
對於物理學家來說,一個問題遇到了障礙,總是習慣性地重新思考其物理過程。重新分析,已知的條件有哪些,未知的有哪些,要解答什麼。對於延遲選擇實驗這個問題,我們也不妨以物理學的視角重新審視一下。我們假設這個實驗在宇宙尺度進行,則其物理過程如下:
過程1』,有一個又一個光子,從太空遙遠的星系來到地球,進入實驗室的儀器。
過程2』,觀測者把半透鏡放到C處,經調整,使上面的探測器不停地響,下面的沒有反應。
過程3』,把半透鏡拿開,兩個探測器輪流作響。
問題:光子究竟走一條路還是走兩條路。
分析之前,需要強調兩個前提。(1)光子在同樣的實驗條件下,應表現出同樣的行為。可稱之為穩定性前提,這幾乎是人類知識存在的前提。(2)所有光子的性質都是相同的。衹有這樣,對不同的光子所作的實驗,才能相當於對同一個光子進行不同的實驗。
根據過程2』的結果反推,可以認為光子是同時從兩個路線過來的。
而在過程3』,則可以根據探測器的響應,判斷光子走過了哪一條路線。
光子顯然表現了兩種行為。愛因斯坦認為,這與穩定性假設相矛盾。玻爾不否認穩定性假設,同意在同樣的物理條件下,光子衹能有一種行為。但是玻爾認為:過程2』和3』,物理條件恰恰不同。因為一個是放置半透鏡,一個是不放。
從經典角度看,這種解釋近似狡辯。在經典物理學看來,2』和3』的物理過程是相同的,因為光子在到達C點之前的一切條件都無差別,所謂差異衹是在用不同的實驗手法來觀測同一個物理事件而已,完全是觀察者的主觀選擇造成的。對此,玻爾的回答是:「在量子效應的分析中,不可能在各原子客體的獨立行為和它們與一些測量儀器相互作用之間劃出任何截然的分界線;那些測量儀器是起著定義現象發生時所處條件的作用的。」[5]玻爾把觀察者引入到物理條件中來,他認為,在量子理論中,不存在如經典物理學中那樣純粹客觀的觀察者,主體和客體之間並無截然的界限。經典物理主客兩分的敘述模式在量子世界中已經不適用了。
但是,從經典的角度看,即使1』和2』不同,不同的也衹是光子經過C點之後的部分,此前的物理條件還是相同的,而在C點之後的觀察者不可能對在此之前的光子行為造成影響。對此,玻爾仍然堅持,不能把原子客體和觀測它的儀器分開,這完全是兩個實驗。儘管看起來衹是最後的部分發生了變化,但是衹要有一個局部變了,整個物理過程全部改變了。玻爾說:「事實上,在粒子路徑上再加任何一件儀器,例如一個鏡子,都可能意味著一些新的干涉效應,它們將本質地影響關於最後記錄結果的預言。」 (3)[6]經典物理的還原論和量子理論的整體論之間的衝突在這裏鮮明地表現出來。
按照經典物理學所堅持的還原論,正如物質本身可以分解成部分,物理過程也可以分解成部分。各個部分可以拆卸,相同的部分可以替換,每個部分在不同的整體中具有相同的性質。在這個實驗中,既然前半部分是相同的,光子在前半部分的行為也應該是相同的。但是,根據量子理論,卻衹能說,這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不可分的過程。對此,我們或者放棄經典物理的還原論立場,接受量子理論給出的整體論;或者堅持經典物理的實在觀,否定量子理論給出的實在描述是完備的。惠勒明確指出:量子理論要求一種新的實在觀。
在玻爾—愛因斯坦爭論的分光實驗中已經隱含了時間問題。因為放與不放第二塊半透膜,決定著被觀測的光子的行為。而光子總能做出相應的表現,似乎能預先知道觀測者的決定。由於他們的注意力在路徑上,時間次序的倒錯被忽略了。
延遲選擇把時間問題凸顯出來。在光子已經走過了漫長的道路之後,無論它從A來還是從B來,都已經發生,不可能重新來過。既然我們承認那個倒霉的光子從遙遠的幾萬光年來到實驗室需要幾萬年的時間,我們的決定注定是在光子走完了大部分路程之後做出的。從時間的角度看,惠勒為還原論者設計了最後一個可還原的部分。把整個過程分成了兩個時段。在光子走完了前個時段,再決定做後個時段的實驗。如果你承認光子的漫漫長路可以分解成前後時段,就只好承認,觀察者在後個時段的選擇對光子已經完成的前個時段的行為造成了影響。
一向關心哲學問題的物理學家保羅·戴維斯(Paul Davies)把對延遲選擇實驗的上述解釋稱為玻爾—惠勒闡釋。戴維斯指出,惠勒把量子力學的測量行為和時間本性之間的關係突出地表現出來,把哥本哈根學派的思想推到了邏輯上的極致。 [7]
4 延遲選擇實驗的可操作性
延遲選擇實驗不衹是一個思想實驗,還具有可操作性。惠勒在自傳中說:
與其它許多思想實驗一樣,技術進步跟上了理論,使它變成真正的實驗。Maryland大學的Carroll Alley, Oleg Jakubowicz, William Wickes於1984年——在實驗室的實驗臺上,不是在棒球場上——演示了這個實驗。愛因斯坦一直試圖回避,而玻爾認為無法回避的量子世界的奇異性,是真實的。
如果延遲選擇在實驗室中是真的,在棒球場的尺度上肯定也是真的,在宇宙範圍肯定也是真的。……那麼,我們只好認為每一個單個的光子在其從類星體到地球的數十億年的旅程中,以曇花一現的幾率雲的形式同時經過了跨越兩個星系的兩個路徑,延展到遙遠的空間,直到我們用測量把光子釘住。否則,還有什麼可能的解釋呢?既然我們在決定是測量來自兩條路徑的干涉還是測量光子究竟走過哪一條路徑的時候,光子已經上路十億年了,我們必須得出這樣的結論,我們這個測量的行為,不僅把光子自身歷史的性質展現給我們,而且,在某種意義上,決定了光子的歷史。宇宙過去的歷史並不比我們通過現在的測量指定給它的歷史具有更多的合理性![8]
宇宙尺度上的延遲選擇實驗也具有可操作性:
有兩個天體,名字是0957+561A和B,它們曾被認為是兩個不同的類星體。二者分開的視角是6弧秒。現已證明:二者實際上是一個類星體的兩個像。……這個結果把光束分離實驗從實驗室尺度擴大到了宇宙尺度。 [9]
由引力透鏡造成的類星體雙像成為在地球上進行宇宙尺度的延遲選擇實驗的天然光源。惠勒提出了一個實驗裝置。將望遠鏡分別對準兩個類星體像,利用光導纖維調整光程差,並將光子引入實驗裝置,就可以完成星際規模的延遲選擇實驗。
延遲選擇實驗突顯了量子理論與經典物理在實在問題上的深刻分歧。在此基礎之上,惠勒進一步提出參與的宇宙(participatory universe)的觀念,把整體論從空間延伸到時間,不僅空間不能被分割成一個個部分,從宇宙大爆炸到今天的全部時間,也是一個整體。
延遲選擇實驗已經成為一個經典問題,可以從不同角度進行不同的詮釋,豐富我們對實在的理解。
注: (1)田松(1965-),哲學博士,理學(科學史)博士,本文為在北京大學哲學系做博士後工作的一部分,係博士學位論文工作的延續。現在北京師範大學哲學系任教。研究方向為科學哲學、科學傳播與科學人類學、科學思想史。
(2)直接利用雙縫實驗裝置也可以設計延遲選擇實驗。參見John A. Wheeler, At Home in the Universe, 1994. pp.288-290; Paul Davies, Time Asymmetry and Quantum Mechanics, The Nature of Time, edited by Raymond Flood & Michael Lockwood, Basil Blackwell, 1986, pp.116-118.
(3)玻爾這句話是針對另一個實驗說的,但對此完全適用。
參考文獻
[1]John A. Wheeler, At Home in the Universe, 1994. p.112。
[2]John A. Wheeler and Kenneth Ford, Geons, Black Holes and Quantum Foam, 1998. p.333.
[3]惠勒. 物理學和質樸性. 合肥:安徽科學技術出版社,1982. 3.
[4]John A. Wheeler and Kenneth Ford, Geons, Black Holes and Quantum Foam, 1998. p.287.
[5]玻爾. 尼耳斯·玻爾集(第七卷). 戈革譯. 北京:科學出版社,1998. 302.
[6]玻爾. 尼耳斯·玻爾集(第七卷). 戈革譯. 北京:科學出版社,1998. 306.
[7]Paul Davies, Time Asymmetry and Quantum Mechanics, The Nature of Time, edited by Raymond Flood & Michael Lockwood, Basil Blackwell, 1986, p.116,120.
[8]John A. Wheeler and Kenneth Ford, Geons, Black Holes and Quantum Foam, 1998. p.337.
[9]惠勒. 物理學和質樸性. 合肥:安徽科學技術出版社,1982. 11-12.
Delayed-choice Experiment and the Reality Puzzle from It
TIAN Song (Department of Philosophy, Peking University, Beijing 100871, China)
abstract:Delayed choice experiment raised by J. A. Wheeler was extended from quantum double slit experiment, and it concludes that: our present behavior can affect the past. Observation and reality entangles together closely in it. It acutely demonstrated the inconsistent between micro world and macro world in space, time and reality itself, and showed a logical extreme of the thought of Copenhagen school. The view of reality from classic physics can not work under the level of quantum, and the quantum mechanics need a wholly new view of reality.
key words:delayed choice experiment, reality, time, philosophy of physics, J. A. Wheel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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