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東實在是塊特別的地方。在上海要不要說上海話是個可爭議的話題,但在廣東,講「白話」簡直是天經地義的一件
事。舉目全國,只有廣東才有全粵語廣播的電台和電視(更不要說香港和澳門了)。去年大家在談改革開放三十年,總是不能不從廣東談起,然後舉出任仲夷這批老
人,再然後就要想起政壇上的廣東幫了。說着說着一興奮,連Ziu Zi Joeng也一聲唔該都冇就列進了廣東幫的陣容,似乎整個中國的現代化全是我們廣東人的功勞。
每
次聽到湖南人自誇自己出過曾國藩、左宗棠(以及毛澤東),在近代史上功不可沒;廣東人多半就要掩着嘴笑他們不知現代化的真義,從容閎、康梁一直到孫中山,
哪一波新潮少得了嶺南人?廣東才是整個中國啟蒙的真正震央呀!最近十來年,這一長串的廣東豪傑榜又加進了一個新名字,令人意外,他居然是陳炯明。
從
小我就聽說「軍閥」陳炯明陰謀造反,曾經炮打中山艦,意圖加害孫中山,絕對是個大壞蛋。而且這是國共兩黨的難得共識,兩邊的教科書都把他塗抹得灰頭土臉。
於是我心裏的陳炯明模模糊糊地長了一張「大帥」臉,他應該很粗暴,動不動就要把人「拖出去斃了」;要不就是半躺在沙發上,老讓美女餵他吃葡萄,順便還毛手
毛腳一番。可是細看他的生平介紹,卻又覺得電視劇裏那副標準軍閥相跟他很難配得上。好歹他是前清秀才,還上過新式的廣東法政學堂,再不斯文也有個譜吧。至
於生活作風,即便死對頭孫中山都對他不好女色、至為儉樸的性格自嘆弗如。後來我去廣州遊玩,更發現很多老人對他讚譽有加,說他治下的廣州是羊城史上的黃金
歲月。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不消說,這自然是官修史書有問題。身為中國人,無論你在哪一邊,都應該學懂任何歷史教科書上的東西都只能信一半。這十幾年為陳炯明翻案的研究就充份證明了這一點。
最
新的說法來自廣東作家葉曙明的《重返五四現場》。今天的史學界早已認識到所謂的「陳炯明叛變」其實是兩種政治主張的衝突,而非一般所說的「犯上謀反」。孫
中山主張即時北伐,以武力統一中國;陳炯明則不願輕動干戈,以美國的聯邦政體為模型,力推「聯省自治」的理念。許多學者都為陳氏慨嘆,覺得他的理念超前,
惋惜他的實踐失敗,中國錯過了走另一條路的機會。而葉曙明就更加大膽,乾脆把陳炯明說成是五四新文化運動的最後一人,「他的失敗,也是新文化運動的失
敗」。
我
們知道孫中山把革命分成軍政、訓政和憲政三個階段。
1920年在他眼中仍是訓政初階,不宜憲政。因為「四萬萬皇帝(人民),一來幼稚,二來不能親政」,所以革命黨要暫為攝政,對那四萬萬小皇帝「保
衞而訓育之」。可是參加過黃花崗起義的老革命陳炯明絕難贊同此說,他認為「民主政治,以人民自治為極則,人民不能自治,或不予以自治機會,專靠官僚為之代
治,並且為之教訓,此種官僚政治,文告政治,中國行之數千年,而未有長足之進步。……徒使人民不得自治機會,而大小官僚,反得藉訓政之謬說,阻礙民治之進
行」。陳炯明不是一般的「軍閥」,雖然手握重兵,但他反對槍桿子出政權,也反對國共兩黨都很喜歡的那種黨治,於是着手村莊自治的計劃,在廣東九十二個縣開
始推行,打算日後依次發展到全中國。
除了政治理念先進,陳炯明還試圖把五四新文化運動的精神落實為可見的政績。他不以武力鎮壓罷工,反而提倡工
會,為工人設立補習學校。他頒佈嚴格的
衞生政策,改造排水系統,請專人監督藥品和食物的標準。他還籌辦公共圖書館,體育場、公園和美術展覽。他又答應陳獨秀,把全省收入的十分之一拿去做教育經
費,並且保證教育系統的獨立,行政不得干預。
一時間,廣州成了全國最開明的城市。光是日報就有三十三家,其中有的甚至傾向北洋政府,常常抨擊廣東
當局。而記者們也發現採訪容易了,各政府部門隨人出入;就算訪問陳炯明本人,也可直接入其公署,毫無官僚習氣。葉曙明說:「如果沒有這塊實驗田,人們也許
永遠以為,新文化運動,不過是一班書生的空談。……它讓後人可以看到,原來歷史也有另一種可能性。」
不過,葉曙明這始於廣東人梁啟超的新文化故事,到底還是要終結在廣東人陳炯明身上,不以政治干預教育的他在後來的教育裏竟成了臉譜化的軍閥。和很多廣東好漢一樣,他也被迫退到「最後的廣東」──香港,卒於 1933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