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种地方文化都亟待拯救

陈愚

每一种地方文化都亟待拯救——潮汕篇

     近日，网上有朋友讨论「潮汕文化的危机」问题。有人认为，潮汕文化，最明显的是潮汕话，正在变异、消失，必须进行拯救。有人认为，文化不是一成不变的，潮汕文化的变迁是正常的历史现象，说「拯救」完全是危言耸听。
     我们必须把这个问题放到古今之争的视野之中，才可能有明确的认识。事实上，自从华夏文明遭遇现代性以来，席卷全球的现代性也正在逐步吞噬各种异质文明。现代性带来民主、自由的希望，同时，也导致生活方式的趋同化，带来个体原子化、虚无主义等焦虑。在今天的中国，现代性在文化上突出地表现为华夏族人生活方式从「古」向「今」的转化，即在工业化、城市化的过程中，解构传统乡村社会而代之以城市生活，把人从宗族关系乃至各种人伦关系中解放出来以成为独立的个体，从而把各种不同的生活方式瓦解掉，而使生活越来越趋同化。在这个过程中，各种各样的地方文化，包括地方特色的民俗、艺术、生活习惯、传统建筑等等，都被彻底瓦解。由此，各种地方文化都处在彻底崩溃的边缘。所谓「潮汕文化」的危机，绝对不止是潮汕文化的问题，而是各种地方文化共同面对的问题，包括满族人、蒙古族人慢慢地不会说满语、蒙语，在生活方式上被汉化等等。
     现代性威慑下的生活方式趋同化、单一化现实令人焦虑。六十年来，中国各地的一切地方特色的东西都在消失，各种方言的戏剧都在逐渐消失，各种地方的工艺都在逐渐失传，各种地方的特色食品都在变易。骑楼、古镇、老寨、艺术，都在消失。而人们建构起千篇一律的高楼大厦，吃着千篇一律的食物，听着千篇一律的噪音，整个世界正在严重地趋同化，自由主义所追求的那种自由选择的多元生活，遭遇到了最根本性的挑战。——因为，自由的前提是有多样的选择。你在北京，在广州，在上海的大街，所看到的东西几乎都是相同的，你在东北，在西南的小镇，所看到的东西也几乎都是相同的。一百年间，华夏民族作为有着共同的核心价值、多元的民俗生活的文化共同体，在民族国家化的过程中，变成一个千人一面、千篇一律的机械化生活。
     说到潮汕文化，平心而论，我们可以研究一下1930年代出生的人和1980年代出生的人的潮语的区别。相差五十年，还不够两世，但是差别已经非常大。虽然还可以顺畅地交流，但是先辈口中那些生动活泼、充满生机的潮语，在后辈那里已经几乎完全不会讲了。为什么？因为我们现在的潮语已经越来越「普通话化」了，我们越来越讲着普通话化的口语，从而把先辈大量表达特定情感、思想的口语化的语言都丢掉了。潮汕语言的「普通话话」，最主要是有政治力量造成的。在中国有一个极其奇怪的宣传口号，叫「做文明人，说普通话」。所谓「普通话」，就是一种北方的方言，它跟其他语言都是平等的，都曾经有效地表述了该地的人的文化和情感。但是，政治的力量使这种语言变成「普通话」，作为交流的工具，它是有效的，它只有四个音，简单，易学，方便，但是，居然说它是「文明」的标准，那就实在是荒唐透顶了。语言，不止是交流的工具，更重要的是，语言是情感的载托，为什么不同的地区生活的人们会有不同的心理模式，就是因为他们的心理模式被不同的语言所规定。潮汕话的「普通话化」，对潮汕文化来说，肯定是一场灾难。前几年甚至有人在报纸上发表文章鼓吹用普通话替代潮汕话，这样的观点表现出论者对文化的彻底无知。
     同样，潮汕的民俗、建筑、工艺等诸方面的保护，也必须引起充分的重视。比如拜神游神。不可否认，潮汕的拜神游神等方面，确实带来不少负面影响，比如浪费、污染等等。但是，神灵的存在却是构建一种生活方式的基础。每个人灵魂中都有一块最需要庇护的地方，这块地方的主宰者就是神灵。在一个不崇拜神的时代，人们就会去崇拜活着的人——那才是真正的灾难。潮汕民族的伟大的表现之一，便在于在1979年以后，马上想到了「老道理」，重新把自己的三山国王、妈祖抬出来。这一行为，如果你要把它看做「迷信」，也好。但是，仔细考量，这一行为，保住了大量的潮剧戏班的三十年继续，保住了每年一次以上的乡人村人大聚会，保住了一个地域民俗共同体的存在，缓解了潮汕地区宗族共同体瓦解的过程。甚至许多潮汕小食的制作方法，也是依赖于拜神而得以在民间留存。
     在今天，任何一种地方文明，都具有唯一性和不可复制性。在历史进程中，不知道多少种文明、种族，都在趋同化的过程中消失、灭绝掉了。自古以来，在华夏文明的边陲，有很多很多的民族，本来有自己的人种、语言、文化、风俗，但是几百年之前，全部消失地干干净净，不留一点痕迹。历史是残忍的。而在今天，各个地方的文化，包括民俗、建筑、语言、工艺等方面，往往是一旦消失，便成绝响！
     如果没有人呼吁，地方文化肯定是悄悄地全部灭亡。从现在人们的思想意识来看，在现代性的大潮中，地方文化包括潮汕文化消亡，几乎是一个必然的过程。只是如果现在大家开始重视，多些呼吁，可以保存部分地方文化，也可以对部分地方文化特点进行「现代」转化。例如，潮汕农村每个村都有的「老人组」，事实上便是基层自治最理想的组织，在条件允许时它完全可以转化为制度创造的巨大力量。再如，类似于四点金等建筑，可能可以为城市建筑部分吸收。而保存潮汕文化的前提，便是大多数人有一种充分的自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