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者:王佐杰
祖籍广东阳江,1928年11月11日出生,毕业于广东省立法商学院(现中山大学)。1950年起,先后在共青团广州市委青工部宣传部、广州市第十八中、广州市教师进修学校、广州市第五十六中、广州教育学院、广州市岭海老人大学工作。曾任全国语文教学法学会学术委员、广东省大学语文学会副会长、美国华盛顿大学来华留学生导师;系副教授、省文史馆馆员、民盟成员。2008年9月17日早上5时病逝,享年80岁。
「他可能有着对过去的不满,对处理『右派』的,很情绪化,而在上课时会表示出来。我不时会提醒他上课时注意言论,但他脸色铁青,不作声。他到现在,还是愤怒的。」
———程怀明
50多年前,一封写给毛主席的信,彻底颠覆了王佐杰的人生。戴了20多年「右派」帽子,妻女饱遭冲击,晚景萧条的王佐杰,每每念及仍是难抑慷慨。
当时年少 千字信卷入胡风案
不止一次,王佐杰在老年大学的课堂上卖关子。
「我觉得我很伟大。孔夫子说:三十而立,我三十岁时,就做了……」见学生都竖起耳朵,他方缓缓吐字———「右派」。半生的委屈,被他以诙谐的语调轻跃带过。
王佐杰上世纪50年代毕业于广东省立法商学院(现中山大学)经济系,尚在大学便是活跃的文学青年。学校开会,搞表演,少不了他的参与。他唱《达阪城的姑娘》、《雁双飞》总能博得满堂彩,他还会用英语唱《英俊少年》,会拉小提琴,会山水画。
后来,王佐杰因参加地下党提前毕业。不久到广州团市委青工部担任宣传干部,曾主编《在毛泽东的旗帜下》。1955年,「胡风反革命集团」运动开始时,「读了很多文卷,尤其是胡适著作」的王佐杰百思不解,便斗胆给毛主席写了一封信。
「胡风不会是反革命的,胡风是鲁迅的学生,鲁迅去世时胡风还给他抬棺材,胡风与鲁迅的观点是相似的……」很多年以后,王佐杰曾向好奇的学生透露信中的大概内容。
但这封不到一千字的信发出不久,高层的批示便转到王佐杰工作的广州市教师进修学校,「这个同志思想有问题,要好好教育……」曾经的同事黎永泰记得。很快,王佐杰就被打为「右派」,左眼被斗得近乎失明,晚年时,右眼也需借助放大镜。
「右派」20年 挖矿改造学会抽烟
「我的同事,只不过为我说了几句话,被活活斗死!」好几次,王佐杰在课堂上讲起「胡风」案,说起同事的死,他「哈哈」干笑,面部却无任何表情,「我年轻时很有激情,满怀壮志,经过那些事……都没了」。
1980年7月21日,《关于「胡风反革命集团」案件的复查报告》中指出:「触及了2100人,逮捕92人,隔离62人,停职反省73人。」
最初几年,王佐杰被发配到白云山附近挖钡矿,「文革」开始后,被集中到东风路的少年宫里。矿山粉尘多,王佐杰常是灰头土脸,吃饭的时候,就只能蹲在角落里,以六粒榄角下饭,一顿能吃上一斤米饭。
「普希金在矿井时写了《致西伯利亚的囚徒》,你在矿井里有没有继续写诗?」前几年,老年学生黄晓问他,王佐杰苦笑,「还写诗?我只有在抽烟的时候才能得到片刻喘息!」在矿井的那些年,文学青年王佐杰学会了抽烟。
每天,他至少要抽一包以上的香烟。他后来上课,也是左手夹烟,右手抓粉笔,不少学生曾为此「抗议」,但他脸色平静,默不作声。
「右派」帽子一戴20多年,家庭也随之遭殃。王佐杰生育了三个女儿,他不在家的那段时间,大女儿因发烧得不到及时治疗,烧坏了脑子,小女儿也病死。直到上世纪70年代末平反,已更名为广州教育学院的组织部长亲自把他接回学校。重获自由身的王佐杰,亲手为已死去的小女儿刻了一块墓碑。
回校后,王佐杰专事培养青年教师,也曾兼带外国留学生。当上副教授不久,1989年,他便退休了。没过几年,患难与共的发妻撒手西去。
退休人生 激扬文字哪肯休
「他一个人在家无聊,我估计,叫他义务来授课他都会愿意。」王佐杰在岭海老人大学的学生梁官强说。
1993年,丧妻的王佐杰开始到广州岭海老人大学教授《大学语文》、《古典诗词》。一周的行程排得满满的:周一到省文史馆研究(其为省文史馆馆员);周二、三、四在岭海老人大学讲课;周五到白云区老人大学讲课;周末在家作诗,备课,批阅作业等。二女儿每次回家探望,推开家门那一刹,总是看到王佐杰抓着放大镜扭头看她,须臾又埋头伏案。父女间,交流甚少。
只有面对学生,王佐杰才会精神焕发。2005年,他突然在家中晕倒,很久后才醒来,本已打电话向大学语文班主任程怀明请假,但第二天,他照样踩着单车回学校讲课。
课堂上,王佐杰激扬文字,引经据典信手拈来。学生中有教授、官员、工人、平民……文化水平参差不齐,王佐杰却能保证将课讲得通俗易懂。他所教的学生中,有15位学生出了诗集。至今,王佐杰仍有一套完整的刻印设备。他喜欢用繁体字,给学生的学习资料,全是他用钢板钢针刻印的,一笔一画很规范。
「他对古典诗词很有造诣。」曾在北京大学、武汉大学学习的黄晓说,她与很多同学朋友劝王佐杰出书。王佐杰报以苦笑,「身后名利就不要计较了。」尽管程怀明曾特意帮他整理了他的很多手稿,但由于他独居,手稿至今散落何处,女儿都不清楚。
程怀明说,「学生们都很喜欢他,旧生都不愿意走,所以,他教的3个班,老招不到新生。」
「孤寒」老头 废报当纸巾存钱为孙子
丧妻后,王佐杰一直独居。他曾几次让程怀明给他介绍有文化的老伴,但三次均未相中。副教授职称加在老人大学任教所发的工资,王佐杰该是很富足,但在一些外人眼里,他「孤寒」得难以理喻。
现在普通人家都已使用纸巾了,但王佐杰却把报纸剪成小块当纸巾。忙于教学,很少做饭,便常在外面打5、6元的快餐。学生朋友知道他孤寒,每次聚餐后,都会将吃剩的给他打包。他很怕热,每次去朋友家都要对风口坐,但却一直坚持摇扇,至今,家里仍未装上空调。
2005年,负责发工资的程怀明曾提议,要帮他买空调,王佐杰听闻当即跳起来制止。程怀明很不解,王解释,在广州美术学院附近看中了一套二手房,要买给孙子(大女儿所生)。其时,他的孙子在念大学。
「他最不放心的就是姐姐。」二女儿说。被烧坏脑子的大女儿后虽也结婚生子,但其夫下岗,王佐杰一直在勒紧腰带接济她。
不过,「他不喜欢人家送东西给他。」梁官强出诗集时,曾与同桌曹学海登门拜访请王佐杰作序。梁官强买了水果,曹学海没准备,便给他封红包。王佐杰死活不肯收,「我现在吃国家傣禄,国家给我的退休金都用不完。」最后,也只与梁官强互换了水果。
今年5月,癌细胞已扩散到王佐杰的淋巴,但几次住院,他都自行跑出来。有一次,他已答应到肿瘤医院住院,已交了钱,后来却又不想住了,要人家退钱。他对二女儿称,要自己好好想一个中西结合的治疗方案。
这期间,王佐杰仍不时回老人大学探视,包里照样放着一包香烟,但其身体日渐消瘦。9月16日晚,程怀明与一名学生去看望他,他紧抓程怀明的手说,「你一定要帮我问候诗班,语文班。」程怀明的泪一下子就来了。
次日凌晨5时,王佐杰悄然病逝。
一个还原自我的追日者
只因他热烈地追求光明
在那激情焕发的时日
他只是想用天真的笔
擦拭日边的黑子
于是,一纸千字文
使一个未读透历史的人
被赐封一段误会的历史
「你想射日?」
于是从讲台发下矿井
将一个向往光和热的灵魂
涂染为一粒暗物质
———学生 黄晓
采写:
本报记者 邱永芬
图片由逝者学生提供
每个生命都是值得怀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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