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7月23日 星期三
《中国》式批判
陈占彪
■蓦然回首
35年前,中国报刊突然大张旗鼓批判一部意大利纪录影片《中国》,说该片导演安东尼奥尼利用影片攻击中国,这次批判运动充满文革的「造反气派」。安东尼奥尼是意大利著名导演,去年已逝世。今天看来,这次「批判」是一次极好的反面教材,同时也可以意识到,这「批判」方式,今天还多多少少存在于现实生活中 ———编者
□陈占彪
1973年1月,长达3个半小时的纪录片《中国》在意大利首都罗马首映,反响甚大,与此同时,安东尼奥尼「破坏与我方的协议」,以25万美元的高价将该片在美国的公映权售予美国广播公司。「在不得已的情况下」,安东尼奥尼才于同年9月交给我方电影拷贝。该片在西方世界大红大紫之时,我们却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1974年1月30日,《人民日报》发表评论员文章《恶毒的用心,卑劣的手法———批判安东尼奥尼拍摄的题为<中国>的反华影片》,拉开了批判安东尼奥尼的帷幕。
不拍或少拍我们要他拍的
究竟《中国》怎样激起我们的义愤呢?在发难文章《恶毒的用心,卑劣的手法》中这样说道:「他的中国之行,不是为了增进对中国的了解,更不是为了增进中意两国人民的友谊,而是怀着对中国人民的敌意,采取别有用心的、十分卑劣的手法,利用这次访问的机会,专门搜罗可以用来污蔑攻击中国的材料,以达到不可告人之目的。在他拍摄的长达3个半小时的影片中,根本没有反映我们伟大祖国的新事物、新气象、新面貌,而是把大量经过恶意歪曲的场面和镜头集中起来,攻击我国领导人,丑化社会主义新中国,诽谤我国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侮辱我国人民。任何稍有民族自尊的中国人,看了这部影片,都不能不感到极大愤慨。」
愤慨之由呢?据说是在他的影片里,「凡是好的、新的、进步的场面,他一律不拍或少拍,或者当时做做样子拍了一些,最后又把它剪掉;而差的、旧的、落后的场面,他就抓住不放,大拍特拍。在整个影片中,看不到一部新车床,一台拖拉机,一所像样的学校,一处热气腾腾的建设工地,一个农业丰收的场景……」
天安门前警卫连全体指战员在批判文章中说:「明明是阳光灿烂的5月的一天,而影片中广场的画面,却被拍得暗淡无光;明明是庄严的广场,在影片中却被描画得杂乱无章,简直成了一个乱哄哄的集市。」
一位建筑工人在《首都建设的伟大成就不容抹煞》中说:「几乎看不到一幢高大的新建筑,没有一所新建的学校,新建的医院,新建的体育场,新建的职工宿舍。偶然出现一幢像样的楼房,也被拍得模模糊糊,一掠而过。」
苏州市城市建设局顾小狗说:「明明多次看到好多处新建的大桥,他不拍,却偏要去拍那旧社会遗留下来的河边小屋;明明看到运河里穿梭航行的客轮和船队,他不拍,却偏要偷拍装运肥料的几条小船。」
几乎影片涉及的每一处所写的批判文章,都是同样的句式:「×××他不拍,却偏要去拍×××。」
木偶戏、布娃娃、
球网、佛像、黑猫
有什么样的「恶毒用心」,就有什么样的「卑劣手法」,安东尼奥尼不光在内容上不走社会主义「康庄大道」,而且在表现形式上,也玩弄一些「新现实主义」、「雕虫小技」。比如,「影片在拍摄南京长江大桥时,故意从一些很坏的角度把这座雄伟的现代化桥梁拍得歪歪斜斜,摇摇晃晃,还插入一个在桥下晾裤子的镜头加以丑化」。
再看一个被指责的「卑劣的电影手法」。「党的一大会址门口,门前空无一人;镜头从会址门外的街上,摇至会址边门的胡同,门无人自开,给人以恐怖的感觉;镜头再摇摇晃晃地推至阴暗的天井和走廊,里面的门又无人自开,出现一个阴森、暗黑色的楼梯;镜头从黑漆漆的门缝里推进门去,只能看见会议桌和桌上的茶杯茶壶,室内十分冷清。这一组镜头,光线暗淡,色调灰冷,气氛阴森,节奏缓慢,给人一种阴沉、恐怖、凄凉的感觉」。
阅读这本批判集,过度诠释在30年前的大批判中运用的已然非常纯熟,其原因正在于我们在一直高度警惕着安东尼奥尼的镜头、解说词,看他是否有攻击,是否有影射,是否有隐喻。比如,木偶的出现成为中国孩子和中国人的象征。在安氏的影片中,「幼儿园孩子们的生活场面,接上木偶泥娃娃的特写镜头」,北京海淀区中关村第一小学学生「红小兵」黄帅、冯培在代表中国少年儿童写的批判文章中说:「他在影片中拍照南京幼儿园的时候,用布娃娃来讽刺我们的儿童任人摆布;拍照学生体育锻炼的时候,用球网来影射我们的少年没有自由。真是坏透了。」
(是年12月12日,《北京日报》刊登了12岁的黄帅批判「师道尊严」的「来信和日记摘抄」,12月28日,姚文元指示《人民日报》头版头条全文转载,并在编者按里称黄帅是「敢于反潮流的革命小闯将」。从此黄帅便「飞黄腾达」了,四处报告,参加国宴,好不风光,此系后话。)
有洪毅达者则说:「摄制者给影片安排了一个木偶戏演出的结尾,用来作全片「点题」的一笔,以此影射所谓『影片主角』的『中国人』是被人牵线而动的木偶。」在安氏影片中,类似的「影射」还有:「当影片响起《智取威虎山》中杨子荣打入威虎厅的音乐时,镜头画面出现的竟然是古庙里丑怪的佛像,还配上了『咚咚咚』的佛鼓声响;同时解说词别有用心地说这是『代表幻想和象征的化身』。这种手法分明是影射我们的英雄人物不过是偶像,革命样板戏像念经。」「在上海城隍庙茶楼的场景中,无端地插入了被欧洲人视为不祥之物的黑猫的镜头」。
刚过世不久的作家浩然在观后感中这样说:「我一边看着安东尼奥尼的题为《中国》的影片,一边惊疑:这是我们伟大的社会主义中国吗?这是我们英雄的中国人民吗?然而,影片摄制者正在那儿明明白白地喊叫:『我们带着摄影机,开始了在今日中国的短暂之行』,『正是他们这些中国人,是这部影片的主角。』随着那些离奇古怪的画面的晃动,我的心胸燃烧起无法抑制的怒火。这是一部彻头彻尾的反华影片,是对我们中国人民英雄形象最卑鄙的污蔑和歪曲!」(浩然:《蚊蝇翅膀遮不住灿烂的阳光》,第69页)
我是反映真实的……
批判文章并不是不讲真实,因为「真实」永远只是唯一,真实是辩驳的利器,我们要占领这真实的「山头」,以此来取得批驳安氏的胜利,再看看人民所揭发的安氏在拍电影时的「造假」底细。
安东尼奥尼在上海炼油厂曾「做贼心虚」地说:「我们是反映真实的……」好,安东尼奥尼到底是不是反映了真实呢?「工人评论组」这样揭露道,「他还要工人脱下新的黄色手套,换上破的旧的手套操作,否则就是不真实的。」可见,「他拍『真实』是假,编造谎言是真。」在南京五老村拍摄的先一天,安东尼奥尼「装着很高兴的样子」先行「侦察」一番,「然而第二天,他却采取突然袭击的卑鄙手段,径直闯进卫生站,妄想猎取他所用的镜头。当安东尼奥尼在那里呆了三个多小时,没能捞到他所需要的镜头时,他那帝国主义分子的丑恶嘴脸立即暴露出来,恶狠狠地说:『你们是假的,事先准备好的,难道你们只有两个病人吗?』」
从「突然袭击」这一「卑鄙手段」可以看出安氏时刻都在警惕我们的造假和「事先准备」,虽然不能判断我们是否真的造了假。在中阿友好人民公社时,他「竟要我们制造社员打架的场面给他拍摄」。
从安东尼奥尼的「卑鄙手段」来看,他所追求的正是他所认为并力图捕捉的「真实」。有一例可为证,他拍北京的王府井大街时,特地跑到一家银行储蓄所二楼的办公室,撕破窗帘藏起摄影机,偷拍行人瞬息表情。我们不解地问,「这是什么『真实』?」
答案正如桑塔格所说的,「在中国,一个影像只要对看它的人民有益就是真实的。」
难怪自称是「新现实主义」的安东尼奥尼在离开中国之前说,「意大利反映现实的方式与中国不同,如果按着中国方式反映现实,我拍的电影就成了中国的宣传品了。」
来源:金羊网 -- 羊城晚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