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8月2日 政在生活
最後勝利 黃毓民 撰文:袁耀清
無序之序 我仰望天上的星座不知道還可以相信什麼 四年前,發生「封咪事件」,「十點前特首」聲淚俱下,「六點後癲狗」身心俱疲,我在一本黑色硬皮記事簿上寫下這兩句話。 四年就這樣過去,為未來的,我願訪問鄭經翰,而且早已約定;但為逝去的,我更想訪問黃毓民,何況已改了兩次期。 四年來,毓民戒了煙、抱了孫、參了選、胖了兩個圈、少了十三年前初見面時的極端自戀。 一九九五年的秋天,相約於尖沙咀凱悅酒店凱悅軒。二人各據卡座一方,穿了Versace大花西裝外套的毓民叫我幫手搞《癲狗日報》,邊說邊瞄我背後的一面仿古鏡子,邊說邊撥弄髮端,讓我覺得他在自說自話。但我還是答應了,因為,他叫黃毓民,一個在當時來說等於「正義」、「敢言」的名字。然後就是一段「不堪回首月明中」的日子。那時,他心雄,「三字經」比現在多十倍高一百分貝。我極速「身心俱疲,需要休息」,留下字條不顧而去,從此欠下一筆心債。 二○○三年的秋天,相約於尖沙咀美麗華酒店十五樓商務中心。他在紅館搞棟篤笑,叫我幫手度橋。雖然當時的黃毓民隱隱然散發着陣陣難逃「十個大哥,九個坎坷」的異味,但我還是答應了。出得嚟行,預咗要還!一年不夠,輪到他「身心俱疲,需要休息」。 輾轉回到目前,像他這樣的一個男人,自嘲「食軟飯」,自喻「住家男」,自嘆一生奔波,自傷半世坎坷,卻毅然決然參選,「博埋最後呢一鋪」。立法會變成他的葡京。 而訪問也是在奔波步伐中、坎坷路途上邊走邊做的,彷彿應了他的命。 也許,當我再一次仰望天上的星座,還可以相信,他會得到最後勝利。 3pm 廟街美都餐室
我到美都的時候,毓民已到了,背影縮成一團,有點像忍者龜。可能,那是因為他穿了深藍色襯衣的關係。總之少了一點昔日的氣勢。 攝影師瘦版岳少正想拍照,有個中年肥師奶走過來,說這裏不准拍照。我說已經約好。她說沒聽過,一張臉黑得像女包公。毓民好聲好氣說,「只是拍兩張照片而已,通融一下吧。」女包公沒有理會。我只好致電負責同事吳文正,然後把電話遞給女包公。 「哦!原來是吳文正,為何不早說?……嗯……嗯……嗯。」女包公眼尾也沒有睄我一眼,就把電話遞回給我。 毓民問女侍應,美都有什麼名菜。「炒粉啦,炒麵啦。」「那好,給我一碟星洲炒米!」這就是毓民。 毓民吃星洲米吃得好急,老一輩見到事必會罵他「餓鬼投胎」。他大口大口的吃,還吃到嘴角不時掛住三幾條星洲米。 毓民從襯衣口袋裏拎出一張「香港調景嶺營廣東省同鄉會會員證」給我看,「我是拎這張證去輪米的,民國四十三年,即是一九五四年,當時我未夠三歲,無啦啦就畀人踢入國*民*黨。我個孫個樣同我當時個樣差不多。我現在個銀包只會放他的相片,其他都要靠邊站,哈哈!」他邊說邊指着證件上那個小不點,「這個就是毓民喇,真係恍如隔世,五十幾年前,我個樣似我阿媽。我阿媽個樣幾有氣質!揚眉女子嚟!可以好惡死!」人老了,就愛細說從頭,「那時,我在調景嶺,叫難民營,準備反攻大陸。我細個時好奔波,出世住鑽石山,後來去調景嶺,跟住去九龍城寨,住街邊福老村道,在冷巷搭屋住,就在第一間毓民牛肉麵的後欄,你話幾悲涼!」 話題就這樣在「我的前半生」裏面兜兜轉轉,一直講到上個世紀九十年初在亞視主持《龍門陣》,「真正搵大錢是在那時,大約是九七、九八年的時候吧,當時炒股票亦都賺了很多錢,總之係最仆街的時候最全盛,然後輸了很多股票,跟住《癲狗》執笠。我找你做《癲狗》的時候,我將一舊錢啄開兩邊,半舊用來搞《癲狗》,半舊畀我老婆拎去美國。我三個仔就是這樣養大的。我老婆又慳,全靠她節衣縮食,現在才可以靠她養我,讓我『咬老軟』。」 講完孫兒,講完妻子,自然會講到三個兒子(他的嘴角恰好掛住三條星洲米)。 「我個大仔在香港;二仔在三藩市工作,自己搞掂,就快結婚;細仔今年去拉斯維加斯讀酒店管理,他眨下眼就二十歲,你(毓民指住我個鼻)估你仲細呀?我比較憂心我個大仔,他現在好了一點,因為他自己也有個仔嘛,但是他有病,有躁鬱症。(這時毓民降低聲線)他當初不肯食藥,他不食藥就搞到濫藥,跟住就被人搞囉。當時我又不在香港,他真係好淒涼!你知這些仔,當時老竇不在身邊,老母又跟他不咬弦,這就搞到亂晒籠,真係好淒涼!所以當時我好憎肥佬黎,原因是我已經冚家剷啦,你還派人去美國『追殺』(追訪)我另外兩個仔,問他們我在哪裏?(下刪二百字)……個仇就是在這樣種下的,沒可能清到的了!(再刪一百字)……喂!做人如果不是這樣恩怨分明,就不用做人了!(再刪四百字)……喂!大佬,你玩到咁盡,擺明老屈,仲搞到他們兩母子不和,跟住兩個都有精神病,媽的,如果他們是但一個『窗口當門口』,我就殺你全家!」 毓民含住一撮星洲米續說,「我個人是將家庭放在第一位的,否則我當時(二○○四年)就不用封咪啦,不用『着草』啦,你估我真係驚你黑社會同**黨有牙咩!我當時同那些人說,十月立法會選舉完結之後,我一定會返來。他們說,等到那時就沒問題。總之,我跟他們說,你不要搞我屋企人!至於人家話我忽然出走,其實個決定並非好倉卒,一早就有做準備工夫,鋪排好晒。你問我點解一定要不在香港?你人在香港點都會出街,傳媒就會追問你,所以最好不在香港。我不是逃亡。**黨只是要你不做電台,不會殺你。但是我要製造一個震撼性效果,那就是人間蒸發。跟住聯合國人權委員會就會講呢個問題,美國國務院就會講呢個問題,英國外交部都會講呢個問題,這樣,我就可以保住條命。」 很多人都不知道當時毓民蒸發到哪裏去,我可以告訴大家,其中一站是泰國,因為他愈說愈興奮,恍如複述一齣荷里活間諜片,「曾經有個**黨的說客去到泰國曼谷,同我在一間酒店談了兩個鐘頭。總之,成件事好複雜,不過呢,所有人、地、時、事我都記低,有些更錄了音,你如果在今次選舉搞抹黑呢,我就反擊!那些人說我欠下一屁股債,那你就拿出證據來。至於話我收過人錢?梗係冇啦!但是他們又真的是有 offer(出價),個 offer好勁,而且不是一個,而是兩個。一個是某商人開的價(下刪一千字),……差佬後來去查,我就同那些○記講,我話呢件事不是你們可以做到什麼的,我話政治呢回事關你叉事咩!至於第二個 offer,就是向我老婆提出的,他代表『上面』某個部門,個講法是,阿嫂,拿些錢去做下生意啦,我們會支持的。」 那碟星洲米差不多給他真人表演「羅通掃北」,一掃而空,他的一張鐵嘴變成一張油嘴,卻沒有打算去抹,「綜合這些情況,我們覺得好危險。收錢你又死,你從此宣布玩完;不收你也死,你不識抬舉。媽的,那我就唯有用人間蒸發這個方法!」毓民終於肯抹嘴了,用他的衫袖,「不過呢,我睇政治睇得好通,此一時彼一時,過了這個浪又是另一回事。他們現在又要統戰我啦,哈哈!」
3:34pm 廟街與甘肅街口 廟街有一個牌坊,疑似台北華西街,異常適合讓毓民這個「台灣姑爺」立此存照。 當日,廟街的檔口大部分仍未開工,但見零星南亞裔男人開始在搭建檔口,一個二個都像喬寶寶,就像鬼佬看黃面佬一樣。 我叫毓民在「大發麻雀娛樂公司」的廣告招牌下留影,認為這樣「十分毓民」。他打趣說我一直都在醜化他,而他現在已是一名「他媽的好乜虔誠的基督徒」。由於他要拍照,所以話不多,較為有意思的是我問他信不信命,有沒有看過相? 「我不信睇相佬的!不過,他說我好長命,還說我的人生上上落落好犀利。我問他,我可不可以彈番起身,他說梗係可以啦,跟住就話我五十八歲行大運。嘩!我今年五十七,即係就快啦。但最弊的是,他講這番話時,我只得三十幾歲。當時,我聽到他這樣說,真係想打佢咁滯。媽的,等得來頸都長啦。點不知,眨下眼就到。」
3:48pm 彌敦道大華酒店門前 攝影師瘦版岳少要趕去港島香格里拉影習近平,三爬兩撥影呀影,然後揮一揮衣袖。 想是受夠了美都女包公的氣,毓民建議坐十五元的士到美麗華酒店十五樓的商務中心再做訪問。有一段時間,毓民的妻兒都搬了去三藩市,他就住在那裏。他說那裏有免費咖啡飲。 等的士期間,毓民憶述二○○四年三月他在美麗華酒店門外的遇襲經過。 「當時有六七個人圍住我,對面街也有人盯得緊緊的。我看,他們應該是負責『收貨』,睇住那六七個人有沒有『做好呢份工』。他們來兇我,我就一邊用手作勢『行』住他們,大叫『唔好郁呀!』,一邊靠向牆邊,慢慢縮入酒店lobby(大堂)。我還哄到其中一條友將他的手提電話給我,好讓我聯絡他,跟住我就憑那部電話報警拉他們。不過,他們也沒有什麼,還跟我說,毓民哥,我地都係,都係打工唧。我問其中一條收了多少錢。他沒有答,我就話你咪最多收幾千蚊,我話你大佬肯定呃你,你大佬起碼收幾皮,你被人食了夾棍都不知,正懵炳!嘿!我由細到大都見慣呢種場面,想兇我?好難囉!」 由等的士到上的士,毓民都捉緊我的上臂,等到我潛入的士車廂中,上臂還是隱隱作痛。 3:59pm 尖沙咀美麗華酒店十五樓商務中心 美麗華酒店花了幾億元「裝身」,感覺有點似染了一頭金毛的林燕妮。 至於那個商務中心,很容易令人想起白天鵝賓館變成中國大酒店。我同毓民做訪問當日,商務中心仍在進行裝修工程,隱約聞到木糠味,則讓我想起家鄉的茶山賓館,那裏永遠都會有未完的工程。 那裏果然曾是毓民的「家」,他大刺刺攤在沙發上,不用出聲,女侍應已經知道他要咖啡。而他就一邊吃青瓜條、紅蘿蔔條,一邊繼續做訪問。 「我是陸豐人,即是鶴佬人,鶴佬人最鍾意打架,不是做軍佬就是做賊佬,我算特別的了,做到文人,這是很少見的,不多見的啊。 「香港好多女仔都不鍾意嫁鶴佬人,因為鶴佬人會打老婆。我老竇那時同我講,話女人你一個禮拜打佢六日好喇,禮拜日就唔好再打,never on Sunday!那樣,她就會貼貼服服,覺得你對她好的了! 「我不打老婆,可能畢竟叫做讀過下書啦!不過,我有打過我個大仔,我是指他細個的時候,嚴師出高徒,棒打出孝子,我對個大仔的要求自然會高些少。跟住兩個仔我都冇打,因為我發覺唔work。結果他們兩個最乖,完全不用我擔心,大仔因為有個情緒病就更加難搞,但現在已經好了些少……。」 話題就此重複,講完三個仔,再講老婆,再講個孫仔,說他的凝聚力如何如何的大,然後又忍不住再講他的大仔,恍如迴文詩。也許,人老了,想當年;人窮了,則返本。 「講番我大仔被拉呢件事,現在回想還是覺得好詭異。你想想,一個仔躺在公寓,有個壞朋友給他一些何濟公同食鹽,講明畀我個大仔聽係『流嘢嚟嘅』,還說是用來呃人的。沒多久,差人就到。後來發現,原來那個壞朋友是差人條『針』,而個operation(行動)是來拉我的大仔。本來,所謂的operation是suppose(設想)先派狗仔隊跟個大毒梟一段不短的時間,等到時機成熟就大舉採取行動,但竟然用來捉一個仔,你話係咪好笑話?那時,主持其事的差佬,就是盧奕基(現任保安局局長政治助理),就算不是他,起碼都是他的直系馬仔。我九五年在紅隧出事(涉嫌傷人),也是盧奕基fit,嘿,這個人……(下刪二百字)。」 終於,「結案陳詞」:「真係叫做『妻離子散』我畀共產黨搞到!我抗壓能力強,還好。但是我的家人就真係好淒涼,看不到個前景,這個才是最攞命的,亦都可以話是我感到最內疚的一件事。(此時毓民開始眼泛淚光)外間的人點樣批評我,我都無所謂……(他說不下去,我問:「你老婆有沒有怨過你?」)唉!我老婆梗係有怨過我啦!……她認為,家人四散都是我搞出來的。她拋低三個字:『嫁、錯、郎!』(毓民哽咽,眼淚幾欲破眶而出)我話,……嫁錯郎都三十年啦,咁點唧?(說不下去)……『嫁、錯、郎!』佢真係咁樣呻過。但是,她真是好堅強、好strong!不過,說真的,聽到「嫁錯郎」呢三個字,對一個男人來講,的確好 hurt……好hurt……好hurt……。」毓民愈講愈細聲,彷彿只想講給自己聽,然後一下子塞了一條紅蘿蔔條入口,吞了一啖口水,才繼續說:「後來,我由美國返港,我個二仔開車送我去機場,途中,他說,他這一生中,這幾個月同我最close(親近)。我聽到這句說話,悲從中來!(毓民索鼻水)那一刻,我在想,唉,退出江湖啦,專心搵錢啦,可是,有時人真係好難講,好似現在又試搞這趟渾水(參選立法會),係嘛?(索鼻水)」 面前的一杯青瓜條、紅蘿蔔條就這樣被毓民吃光,只剩下一個空杯(當然,和咖啡一樣,這些也是免費的)。 當時,我想起「半杯水」這個小故事。話說悲觀主義者會說那個杯是半空的,樂觀主義者會說那個杯是半滿的,但理性主義者卻會說,換過另外一個較細的、剛好夠載那些水的杯子吧,這就好了。 「有沒有羨慕過大班?」 「沒有!我點解要羨慕他呢?大家個價值觀都不一樣。從我搞社民連你就可以知道,我同大班信奉的自由市場資本主義不同,他那種真是搵銀嘛!我搞社民連,相信的那套理念,根本不是他的那一套。再說,我出身本來就是『斗零』都冇啦,現在已經好好的了,上帝好照顧我的啊大佬!有名有利住過大屋,有車有司機,我現在仍有司機喎,不過是社民連的司機咁解唧。做人你要求什麼呢?世界上好多地方我都去過,全部都是物質東西,有了信仰的人就會覺得,這些東西又真係好無謂,就快又會瓜老襯,這幾年同班老友去殯儀館多過飲喜酒,你還不化?這樣說吧,我不會再諗這些東西的了,最緊要屋企好。我最細個仔都就快大學畢業,我就快冇晒嘢煩啦!大班個人係好人嚟,佢搵錢真係有佢辦法,呢方面我都服咗佢!」 訪問就此打住,因為毓民要坐車去東方報業集團做網上節目,「每個月有幾皮嘢大佬!我都唔想攞綜援大佬!你估我好想乞咩!」 我目送毓民潛入「東方」專車,然後鬆一口氣,就像地鐵列車到站,總算可以從車廂中擠出來一樣。 我仰望。由於日長夜短,天空還是像個死魚肚。 只好低頭。這就想起,四年前,我寫下「我仰望天上的星座,不知道還可以相信什麼」。事到如今,或可續上另外兩句: 我窺望當下的心窩 只知道還可以鑽木取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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