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語言規範化”問題
"規範化"的英文寫法是"standardization"或"normalization",就是"標準化"的意思。"語言文字規範化",這句話也許可以讓它像普通話三個標準的定義那樣,當作一句模糊語言來看;但是如果要對它認真起來作一點科學分析,那麼,現在越來越多的人認識到:語言和記錄語言的符號文字,原來是兩回事。語言是一個開放性的集合;而文字(這裏指現代漢字)大致是封閉性的系統。兩者不能在一個層面上統說。
什麼是"化"?毛澤東(1942)曾說:"但是‘化’者,徹頭徹尾徹裏徹外之謂也。"這是一種解釋;另一種的解釋是"表示轉變成某種性質或狀態"(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詞典編輯室2002),即向"化"前的那個詞不斷推進靠近到完成,如:"現代化"、"機械化"。
"語言規範化"的提法,與語言的本質不相符合,與語言學的理論的abc也相違背。《語言學概論》開章明義說,語言是社會現象,語言隨社會發展而發展。人的語言系統是開放性的集合,不是動物的叫聲。世界上凡是開放性的東西都不可能規範化或標準化。語言的每一發展和變化就是突破舊的"規範",創新總是在不規範中產生。如果守住"規範",詞義就不要引申變化了,語言也就不要創新了,現在我們大家只好在網上打甲骨文。語言"化"的方向不是"規範",恰恰相反,而是"變化",變化是絕對的。
如果說,"語言規範化"中的"語言",指的是一個國家的語言的話,那麼,像瑞士這個國家,通行德語、法語、義大利語和羅曼語(拉丁語)四種語言,彼此是平等的,不可以"規範化"。又比如中國,各民族有幾十種語言,也不可以由一種語言去取代它們。
如果說,"語言規範化"中的"語言",指的是漢語中的方言都要"規範"到普通話中來,比如吳語中"腳"可指從髖關節到腳趾頭的肢體,要規範到普通話的"腳"的意義上來,指的是從踝關節到腳趾頭部位;吳語中表示選擇的"揀",一定要說成"挑","立"、"曉得"一定要改說"站"、"知道",那麼,這就是取消方言,取消語言文化的多樣性。
如果說,"語言規範化"中的"語言",指的是人們的說話,那麼,馬克思、恩格斯(1960)說過:"語言是思想的直接現實。"既然思想是自由的,語言怎麼是規範的呢?而且,人們要選擇使用哪種語言或方言來說話,也是自由的。
如果說,"語言規範化"中的"語言",指的是"普通話",那麼,普通話是一個開放性的語言系統,它的語音、辭彙、語法都是會發展變化的,不可能實現"規範化"。
如果說,"語言規範化",指的是"語詞規範化",那麼,對詞語進行"規範"是很難進行的,使語詞"規範化"更是做不到的。語言的新陳代謝不可抗拒。語言也有自然性,世界上大概也只有語言最像生物體,不能起死回生,比如說北京話"七"和"八"現在讀陰平聲了,不管你過去的《現代漢語》教材中說讀陽平聲,你再也拉不回到陽平去。尤其是近年來新詞新語以每年四五百個的速度產生,舊詞語也會產生新義項,大量的舊詞語又像生物體那樣死去,這個過程是不斷連續的,因此,普通話語詞不可能實現"規範化"。
北京大學漢語語言學研究中心主任陸儉明先生說:"一部詞典包括多方面的內容——收詞、字形和詞形的確定、字詞的注音、字詞的義項、字詞的具體釋義詞性標注等等。目前能做到規範的,至多是字形、詞形和注音這3項,其他各項都沒有辦法做到規範。而詞典的靈魂是字詞的釋義,字詞的釋義是很難加以規範的。"⑥
中國社會科學院副院長江藍生先生說:"國家對於文字的使用要求嚴格,推行規範漢字,而對辭彙特別是口頭語言中辭彙的使用是比較寬鬆的。在我國業已頒佈的語言文字各種規範標準中,沒有規定哪些是規範詞,哪些不是規範詞,......歇後語、諺語的形式不固定,因方言、時代的不同而有多種變體,它反映了民間口語的豐富多彩。形式的多樣性是歇後語、諺語的特點,毫無必要人為地給它規定一個所謂的‘正體'。那些自作主張為歇後語、諺語強加‘規範'的做法是十分荒唐的。"⑦
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所所長沈家煊先生說:“事實證明規範性是相對的,而語言的變化和發展是絕對的,規範的制定總是落後於語言文字的實際使用情況,而且要強制性地讓語言使用者這麼說而不那麼說,這麼寫而不那麼寫,事實上做不到。你想要整齊劃一,語言的實際不會整齊劃一。”“從國際辭書界來看,20世紀以來詞典編篡者在編篡觀念上發生了重大的變化,用‘實用性’取代了‘純正性’。《牛津英語大詞典》就是一部描寫性詞典,當今絕大多數詞典都聲稱自己是描寫性的而不是規定性的。"⑧
那麼,什麼可以"規範化"呢?"漢字規範化"是可以並且應該做到的。漢語的音位、音節、表示語素的漢字,是大致封閉性的,可以做到規範化,或曰標準化。
《中文拼音方案》確定了普通話的聲母、韻母、聲調,普通話的音節數基本上是確定的。
漢字在"形、音、義"三個方面上,"字形"可以"規範化",每個漢字的"讀音"和"字義"大致上也能確定。
所以,在限定數量的漢字範圍內,"審音"工作是應該做的。但是因為語音是會隨著社會前進而變化的,"定音"以後,雖然使普通話的語音帶有一定的人為規定性,比方言更為穩定,但是變化是語言的本性。1913年以來重大的審音已有過4次。(1)審定國音;(2)審定京音;(3)1963年3次異讀詞審音總表;(4)1985年又出審音表。可見普通話的語音也是要變化的,比如說現今普通話和北京話都有前後鼻音合併的趨勢(北京話向後鼻音並,普通話向前鼻音並)。以後還會有第五次、第六次審音,適應語音的變化。
審定字義(語素義),也是可以做的。漢字是語素文字,語素義也會變,尤其是那些成詞的語素更易變化一點,比如現在"酷"字增加了"cool"的新義,"秀"字增加了"show"的新義,因此字義也是需要經常審定的。現代漢語的語素近7000個,這近7000個語素用的漢字或更多些漢字(6763字以上再出現的漢字其出現率就很低了)都可以做到"字形字音標準化","字義基本標準化"。
我們說漢字是大致封閉性的,因此可以標準化。為什麼說"大致"不是"絕對",那是因為漢字共有幾萬個,我們只能從中劃出一定數量的字,對劃出的字進行標準化。正因為漢字不那麼封閉,所以怎麼劃,哪些字劃進,哪些字劃出,是個很傷腦筋的事情。
死字即使給它穿上標準化服裝,也是不會啟動的,可進可出的字太多了放在"通用漢字表"裏反而會被大家都取起名字來,是挺麻煩的事(不過取名用字權是不能限制的,只能引導)。但為了體現語言平等,一些方言用字應放入表內並標準化(當然也可另立一方言字表),要廣泛徵集和審定方言常用字。繁體字可以作副體成立,不宜宣佈它為"不規範字",我們不能割斷中華歷史文化傳承,印古書還要用,還涉及一國兩制的問題。
一到詞和詞義的層面上,就沒"規範詞"戲好唱了。詞有增減,詞義會變化,事後承認,便是最好的辦法。收詞和釋義,是"詞典"對民間約定俗成的語言實際進行忠實記錄。語言中可以自由使用的最小單位是詞,所以,語言歸根到底不能"規範化"。
什麼叫"約定俗成"?"約定俗成"是民間使用語言中的集體行為,不以個人意志為轉移。它與人為規範是兩回事。某個詞語,你不准用,民間照樣用。語言是在使用的流動中變化的,不是靠行政規定的。人為的規定性可以對共同語的基礎部分產生一定的作用,如審定了字音字形,可以使普通話的口語發音和書面語用字有一個一致的標準,但因此共同語也就會不如方言自然,容易產生脫離口語的滯後現象。我們應該促使共同語不斷補充新詞活語,跟上民間的實際口語。
我們還是通用"規定性"一詞吧。共同語有一定的規定性是不可避免的,但是這應該是最低限度的。共同語既要有穩定性,又要與時俱進,敏於修改,使語言貼近變化的實際。從語言學角度來看,人為的規定會使語言失去自然性,在語言研究上減低其意義。不久前《方言》刊載《類型學與方言學》一文,論文作者bernd kortmann(2004)說:"標準形式常常會誤導我們,而方言比標準語呈現出更為一致的語言類型。"可見,方言常常比受"規範化"人為影響的標準語更加符合人類語言的共性。規定性使學習共同語和語言的電算處理具有相對方便的意義。語言的資訊化技術處理確實要求規範一點的語言材料,語言的自由發展卻又與之相悖,因此電腦永遠不能完全處理好語言的問題。初級的對外漢語教學也要求相對標準的漢語教材、詞典和考試標準。筆者80年代一次在通行粵語的三藩市時,有些華裔對筆者說:你們為什麼不出一本上海話詞典,現在我們一起說上海話時已經搞不清哪些其實是混進上海話去的廣東話詞語了。
如何處理好語言的規範與發展之間的關係,楊光(2004)提出:"還要注意把握好語言規範與語言發展的關係,樹立並落實正確的規範觀和科學的發展觀,促進語言文字的規範、豐富和發展。"
四 語言環境宜寬鬆
為了使現代漢語以嶄新的面貌,適應和促進21世紀我國經濟文化的發展,我們應該創造一個更有利於語言豐富發展的良好環境。
哪些是對語言文化發展不利的因素呢?
在推廣普通話中,有些地方口號和措施存在一些片面性,把普通話和方言對立起來,如提倡公共場合用語使用普通話,變成在小學裏學生課間休息也不准說方言。又如用獎懲措施要求商店營業員不能用方言接待顧客。這類把"提倡"理解成"禁止"其反面,把方言看成是普通話對立面實行你死我活的做法,造成了群眾對推普的反感。
從幼稚園、小學開始不給孩子學講母語的機會,而且要求家長也配合,用蹩腳普通話與孩子說話,這樣使孩子從小不會說母語方言,切斷小孩習得母語的途徑,於是表達生活中複雜事情時語言發生了困難,導致孩子沒及時學好語言,妨礙孩子智力培養。其實孩子學方言和學普通話對於促進詞語豐富和更自然表達是相輔相成的。方言與孩子絕緣的結果,許多群眾反映孩子不會講方言了,這樣做對方言的延續來說等於釜底抽薪。
有的人以"規範化"作為抵制新詞語的盾牌,堅持守舊的立場,抱殘守缺,阻撓新詞新語新用法的引進和推廣。他們對於語言中種種新發展,一上來總是抵制,十分反感,認為漢語已經夠豐富了,引進新詞語,接受外來語和民間流行詞語是破壞了規範造成了語言混亂。這種思維模式影響很大,妨礙了新思想新風尚新科技新文化的引進,妨礙對世界新鮮事物的認識,對經濟、文化的現代化十分有害。
有些思維老化的人甚至上綱上線,把語言問題政治化。看到群眾中新的流行語,包括網路詞語,大聲疾呼"語言混亂了",要"警惕方言回潮","清除語言污染",看到字母詞,驚呼"破壞民族文化"等等,危言聳聽。以"維護語言純潔"作幌子行阻撓群眾自由使用語言之實。而且這些大帽子還曾堂而皇之出現在一些報紙上,編者把它編在正面的醒目位置上。
在語言使用中不尊重人的自由權利。對群眾中自由、靈活的個性化語言,不同的文體表現出的修辭特色,使用的新詞語新用法,橫加干涉;或者站在與語言使用者不平等的地位上,以抓別人說話文章的枝節為榮,咬文嚼字,寫批判文章。
採取運動式、競賽式的方法對待語言文字問題。如像"破四舊"一樣上街掃除"不規範字",使群眾十分反感;如組織各班學生評分比賽,說了方言即扣分,伴隨著的是打小報告和扣獎金,或者弄虛作假,造成教師和學生的壓力,以致發生因無意間說了方言而受懲罰的事件。這些後果可能是原先的組織者所未料到的。
過分限制方言和方言文化的發展空間,如不准設方言廣播,不准拍方言電視劇等,會使方言萎縮。
太強調規範,語言便僵死,水清則無魚;語言環境寬鬆,語言易得鮮活發展。這裏還有個對語言文化的審美心理問題,官喜規範,民喜自如;年長者喜干涉,年輕人愛趨新。普及普通話, 不應是消滅方言,也不可能消滅方言,應該是使公民在說方言的同時,學會使用國家通用語言。不要形成"提倡普通話就是反對、貶低地方話"的錯誤思路。兩種話都是漢語,實在本沒有什麼矛盾,都可以創造條件提倡學好,互相吸收長處,順其自然發展,這樣就會出現互動雙贏的局面,人民的文化生活也會多元豐富多彩。
當前確實存在方言流失和語言單調的問題,存在需要改善方言使用環境的問題。提出保護少數,發展母語,提倡方言、普通話互動雙贏,推廣普通話與保護方言同時並舉,是適時的。
漢語方言的自然生存環境,在民間總的來說是可以的,多數的漢語方言不存在瀕危的情況。從大方言來看,北方方言的生存環境最好,如現今在娛樂領域出現了北京話、東北話、四川話三分天下的局面,這主要是由於對北方話文藝節目比較寬鬆容許在電視節目中播出的緣故。一種方言文藝有了傳播的途徑,它的生命力是很大的,最近,越劇《紅樓夢》在天津演出,雖它是以吳語為基礎的方言劇,仍出現在北方話地區許多人跟著唱等很熱烈的演出場面。其次是粵語的生存環境也較穩定,粵語是其他方言區的人最難聽懂的方言,但是藝術水準很高的粵語流行歌曲照樣流傳全國為青年傳唱。粵語的保護應該說是一個榜樣,它有粵語的廣播、廣告、電視節目、電影電視片,報上有粵語的文章,粵語中的方言字和粵語的拼音方案也經過審定整理,有粵語的詞典,因此不必擔心其萎縮或瀕危。粵語因為在民間和傳媒中不斷使用,又有書面語的傳播,所以是比較穩定的。深圳機場用普通話、英語和粵語三種話廣播機場通知,體現了人性化的服務。吳語過去也有大量的文學文藝作品,三四十年代報紙上也有不少吳語文章、散文和小說,也有過吳語拼音方案。但是在大力推廣普通話後,沒有注意很好保護方言。比如在上海,除了允許滬劇越劇滑稽劇等戲曲存在外,報刊不可登上海方言文章,一個時期還停止上海話的廣播,不能發行上海話歌曲磁帶,不准上海話的電影電視片播出和方言話劇的演出,也不組織專家審定方言用字,上海方言還停留在不見書面語的狀態。加上推廣普通話時採取了一些強制的措施,如許多幼稚園小學生在課間休息時也不能說上海話(這在吳語區不只是上海如此)。這樣孩子從小就失去學講母語的環境,這對孩子的及早豐富生活用語適應本土文化十分不利。因此社會上反映上海的小學生不會說上海話(英語倒會說)的議論頗多。這是上海人民熱愛家鄉對本地語言和文化的關心愛護。錢乃榮(2003)作過統計,上海話中有特色的、而在普通話中沒有的單音動詞等吳語特徵詞,其中有"瀊"(水洄溢,如‘陰溝裏的水~出來了')、"槧(輕輕地旋轉地削,如‘~蘋果皮’)"、"抮(用力將軟狀物或液體從小孔中擠出,如‘~牙膏')"、"紿(原來繃平之物中間凹下,如‘沙發~了')"等74個詞在現今大學生一代中己消失不再用了,有許多生動的上海話慣用語、成語、諺語都因普通話中沒有而丟失。而這些詞語的大部分在宋代編的《集韻》都有本字,在筆者一代和上海郊區還在使用。這樣,我們就要提出"保護上海方言"這個話題了。語言是一個城市的靈魂,地方語言的存在是地方歷史的沉澱。上海方言的這種境遇在國內還有許多地方同樣存在。上海話原來是一個十分豐富的方言,特別在開埠160年中,中外文化和各地方言的五方雜處使它既穩定又取得雜交優勢長足發展,積累了農業、手工業、現代商業社會的多層次的異常活躍豐富多彩的詞語,尤其是近代社會中,從自來水、電燈泡、馬路、洋房、鉛筆、報館、計程車到沙發、麥克風、圖書館、文化、經濟等等大量詞語創造出來,後來都進入了普通話成為常用詞語。現在卻到了需要保護的時候了!可見不讓一種方言順其自然而受到壓抑,地方特色就會消失,地方文化也會萎縮,最近報上又報導說滬劇滑稽劇要選擇青年演員也發生危機。所以現在蘇州市已經在著手保護蘇州話了。
保護方言的關鍵是一個堅持讓語言順其自然發展的問題,真正做到平等對待一切語言,讓方言文化自由開展起來,充分發揮語言的多種語體和功用,形成自然的雙語環境,普通話與方言雙軌同行。尊重方言,在傳媒和文娛演出、電視節目上適當開放方言的空間,真正做到主體性與多樣性和諧發展。堅持語言平等和使用語言自由的大原則,同時必然宣導寬鬆和諧的語言環境。說到底,語言無非是為了人類溝通,不是製造高精尖產品,怎樣方便輕鬆就怎樣說,不要加以限制。語言使用應聽其自然,處理語言變化發展事實時,也應儘量順其自然選擇。不要干涉說話自由,不要在人家說話的時候,老是對人家說:你可以用這個詞,不能說那個詞,只可用"規範詞"說話。因此,大小官員應該永遠記住:我是為人民服務的;而無權對人民說:我要你說標準話!因為老百姓說方言說自己喜歡用的詞,並不犯法。
楊光先生的講話著眼於世界範圍內的語言文化的平等、獨立和多樣性,他說:"我們應當致力於建立民主、平等、共存、共贏的國際政治、經濟新秩序,在經濟全球化的條件下推動語言文化的平等和多樣化。"我們認為,民主、平等、共存、共贏這些普遍性的原則同樣適合於國內各民族的語言、方言,及其文化。
楊光(2004)的講話還重申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的明確規定:"各民族都有使用和發展自己的語言文字的自由。"又強調了"特別是自中國實行改革開放以來,中國政府從發展民主憲政、建設政治文明、尊重保障人權、繁榮社會主義文化的高度,更加重視維護語言的多樣性與和諧統一,繼續堅持各民族語言一律平等的政策,禁止任何形式的語言歧視,提倡各民族相互學習語言,共同努力克服語言隔閡。"
世界上任何語言或方言都是平等的,沒有高下之分。使用語言的自由是最基本的人權。"捍衛文化的多樣性與尊重人的尊嚴是密切不可分的。每個人都有權利用自己選擇的語言,特別是用自己的母語表達思想。"(聯合國教科文組織2001)
語言的發展和社會、自然一樣有個優勝劣汰的問題。但是方言和普通話都是有自己的完整的語音、辭彙、語法的獨立的語言,原來用得都很自在,如果沒有壓制方言發展的情況,在當代社會裏,方言必定會自由發展。標準英語是權威性很高的語言,但倫敦郊區方言依然存在依然具有魅力。所以,只要堅持"在說方言的同時,學會使用國家通用語言,從而在語言的社會應用中實現語言的主體性與多樣性的和諧統一""語言的多樣性將會受到保護,多語言的和諧統一、規範發展將會得到持續的政策支持"(楊光2004),使方言和普通話同步發展互相影響,就不會出現方言萎縮淘汰的現象。
目前,方言的幽默小品,影視搞笑作品,包括網路中流行的方言,又活躍起來,我覺得是方言的復興的好兆頭,如果還有很正規的方言電視劇播出,並不只是搞笑的一類東西,方言文學文藝的產生,那一定會使我國的文化出現新的熱烈活潑新局面,會湧現出許多真正扎實土生的天才來。
衡量方言繁榮與否,可以舉20世紀初至50年代上海話繁榮的例子。有沒有像當時的上海話那樣,有大量生動活潑的社會、文化、生活中的新詞新語湧現出來,並流傳開去迅速進入共同語,另有大量高品質的方言文藝作品誕生。上海開埠後100年的方言發展是方言發展史上具有標誌性的事件,它不但產生了胡適認為藝術成就第一的吳語小說《海上花列傳))等大量方言小說曲藝作品,而且在上海集中傳入、誕生和迅速成熟了諸如滬劇、上海說唱、滑稽劇、越劇、錫劇、甬劇、淮劇、揚劇、蘇州評彈、評書、浦東說書等10種萬紫千紅爭豔的方言戲曲。
語言的特點就是隨著社會發展而發展,方言也是不斷變化的,尤其是發達地區和大城市的方言,除了地域方言,還有年齡、性別、階層等不同的社會方言。不要以為老的總是好的,因為老的之前還有老的,應該是向前看,那些占比率最高的語音、詞語、語法形式才是該方言相對標準的形式。由於社會生產方式和社會聯繫的變化,方言中新出現的聚合為主的變化也是自然現象。相信語言只要聽其自然少加人為干涉,是會越發展越豐富的。
"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早在1989年就通過了《保護民間創作建議案》,規定在人類口頭和非物質文化遺產中,語言是重要的遺產形式。中國是聯合國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公約的締約國,又是具有五千年輝煌文明和燦爛文化的古老國度,在人類文化和語言多樣性保護方面,負有重要責任"(楊光2004)。其實,只要放寬政策,漢語大方言的民間社會自動保護的潛力是相當大的,因為這些地方地域文化的底子強大,發揚多樣性的潛力也是很大的(如方言文學、方言戲曲影視,我們也希望再會有像解放初期那樣的民間地方文藝的繁榮生態)。他們並不需要政府像投入少數民族語言瀕危地區那樣大的保護性投入,而產出更大,文化價值也更大。
有人擔心開放點方言的空間,發展了方言文化就會影響推廣普通話。筆者認為這種擔心是多餘的。以為一講方言就不能推廣普通話,是一種簡單機械的思維模式。當今實際上在用許多硬性措施在年輕人中大力推廣英語,但這也沒有影響人們掌握漢語。方言和方言文化畢竟是地方話和地方文化,它們主要是為方言地區群眾欣賞的,是各地人民豐富多元的文化生活的一部分。在21世紀,現代化的推進,社會聯繫、市場經濟的加強,普通話和普通話的文藝必然是全社會的主體,不可能削弱。方言文藝的繁榮,多樣化的文化生態,加上少數民族的語言方言及其文化的繁榮,只會加強中華民族主體文化。
21世紀世界進入了網路時代,世界變得更小了,一些生動方便的語言形式可以在世界範圍內通行起來,同時一些方言中的好的流行語也會很快進入共同語,為更大範圍更多的人通用起來,由於不受"過濾",網路使語言的約定俗成變得更徹底更直率了,民間生動活潑的語詞更容易傳播開來。讓我們放眼看世界,迎來一個語言文化更融合又更獨立多樣的世界!
附注
①在"讀書統一會"進行"國語"審音時,對原來"國音"延承"官話"的濁音聲母、尖團音、人聲韻母、聲調、ng、v聲母等的存廢都經過辯論,最後在1925年12月20日召開的會議上,完全確定了以北京音為標準編寫的《增訂國音字典》稿本。有關過程可參見倪海曙《中國拼音文字運動史簡編》第66-80頁。
②楊福綿在研究了現存羅馬耶穌會檔案館中的《賓主問答辭義》(又名《葡漢詞典》)後,將該手稿的羅馬字記音譯成國際音標,寫成《羅明堅、利瑪竇〈葡漢詞典〉所記錄的明代官話》一文,發表於1995年《中國語言學報》第5期,認為明代官話是南京官話。筆者將譯成的音系與1902年k. hemeling的《南京官話》音系比較,基本上相同,加上"如今你曉得我們這邊官話不曉得?"等語法特點和大量詞語特點,可確認為南京官話。
③雍正四年(1724年)官修的《音韻闡微》、咸豐三年(1853年)的《正音咀華》、1888年倫敦大英聖書會的《官話新約全書》音系都是有入聲韻母、5個聲調和分尖團的南音系統。1913年"讀書統一會"審定6500多字的"國音"時也是依據《音韻闡微》開始正音的。
④平田昌司在《清代鴻臚寺正音考))一文中寫道:"明清時期的南人一直保持文化上的優越意識"認為"‘南音’才是標準官話","‘北音’失去了傳統音類的區別","滿人社會通行的漢語以關外的官話為基礎","應是遼東、幽燕一帶的官話","清代北京官話的強勢語言化趨勢,僅限定在口語的範圍",但是,發展至"乾隆十七年",發生重大變更,百官朝會唱讚語音明確規範為"直隸"音,旗人的"官話""在宮延裏享有權威性語音的地位"。
⑤李大釗的文字轉引自黃藥眠文《中國化和大眾化》,刊香港《大公報》1939年12月10日。
⑥陸儉明的發言,摘自《專家質疑"規範"詞典》一文,上海《新民晚報》2004年4月15日。
⑦江藍生《辭書應慎用"規範"冠名》,刊於上海《社會科學報》2004年4月22日。沈家煊的發言,見於石典《"語言文字規範與辭書編纂"學術座談會簡記》,《中國語文》2004年第3期,第27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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