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年代初,把东山称为广州政治权力的后院,可谓至当不移。那时陈济棠住在梅花村,独揽党政军大权,他经常在家里开会,听取大小官员们的汇报,因此大家便走马灯似地往梅花村跑。许多关于广州建设的方针大计,最后都是在梅花村一锤定音的。
有一段时间,我为了写书,到处收集旧书报刊,结识了一些卖旧书的小贩。有一次,有个小贩打电话给我,说他有些「陈济棠时代」的旧书,问我有没有兴趣去挑挑。我上到他家,在一堆尘封的旧书中,竟翻出一本《广东省三年施政计划》,封面已经焦黄,纸质也变脆了,揭开扉页,有一行潦草的钢笔字:「此书随吾北撤韶关,于马坝失而复得,亦奇缘也」,内心不禁大为震动。抗战期间,兵荒马乱,日本飞机日夜轰炸,许多人为了逃难,把全部家当都丢了,这本小册子的主人,却舍不得丢它,带着它一路辗转,逃到韶关,还发生了一段「失而复得」的故事,此书于他一定有特殊的意义。书贩开价20元,也不算贵,不过我犹豫了半天,终究没有买,原因是我在图书馆早已把它抄下来了,如果现在再买,似乎太对不起我花去的时间和精力。
《广东省三年施政计划》是陈济棠的得意之作,洋洋大观,由「整理」和「建设」两大部分组成,描绘了一幅美妙动人的蓝图,当年曾令无数工商业者激动得夜不能寐。
陈济棠决心大干一场。30年代的世界经济大萧条,使顺德、南海几个县的蚕丝,在国际上一蹶不振,三年内倒闭了63家丝厂。顺德一个县,就荒废了三四十万亩桑基,农民走投无路。陈济棠计划把桑基都改种甘蔗,既解决了糖厂原料,也给农民开了条活路,皆大欢喜。
由政府自筹资金兴建的六大糖厂,相继动工,随着施工队伍的进场,平整土地的爆破声,日夜不断;从海外进口的蔗刀机、压榨机、压滤机、真空煮糖罐、发电机等设备,陆续运来;政府人员开始下乡和农民谈判收购甘蔗办法,批出种蔗贷款。一切都在热火朝天地开展,表面看来,确实风发潮涌。
每个时期的经济,都会有一个龙头产业,表现强劲,马力十足,带动百业的蓬勃发展。鸦片、粮食、铁路,这些都扮演过龙头角色,而30年代的龙头是白糖。
制糖业成了政府的摇钱树,糖厂的基建才刚刚破土,市面已经有这些工厂的产品出售了。军队用缉私船把洋糖从香港运进来,换上「五羊牌广东糖厂出品」的新包装,冒充「国货」推出市场。大量走私糖像潮水一样涌入,东西两路海面上,渔民们每天可以看见,运载私糖的桅船,由海军舰只和缉私船护航,风樯连云,破浪而来。后来军队嫌换包装太过麻烦了,干脆在原装麻袋刷上「五羊牌」几个字就算了事。广州人把这些走私糖谑称为「无烟糖」——工厂的烟囱还没盖起来呢。
有人说,陈济棠的军队是吃糖长大的。无法准确统计在这三年内,糖业为广东财政带来多少收益,但有一点是可以确定,在三年计划中兴建的24家工厂,除了几家糖厂赚了大钱以外,其他工厂的经营,一直都艰难竭蹶。从1934年底开始,广州各大行商、进出口行庄的丝、糖、米、花纱、麦粉、匹头、海味、当押及银业,纷纷扰扰,一片倒闭之声。一年之内,广州中等资本的商铺,就倒闭了3000多家。市内各商办银行、各大银号,也因金融困绌,停止贷放,以致挤兑现象,此起彼伏,市面谣诼纷纭,人心动摇。林寒涧肃,繁荣时代的春意,已经所剩无几了。
在那个书贩的旧书中,我还发现了几本刻印的《孝经》和《大学》,我刚拿起来翻翻,书贩就拼命胡扯瞎吹,说这是珍贵的善本,他大概以为我连什么叫善本都不知道。我说这些都是30年代出版的,他就瞪着眼睛说:「是啊,这是30年代的善本。」
据我所知,这一类的书,30年代非常风行,甚至泛滥成灾。原因是陈济棠主张尊孔读经,他在政务委员会上提出遵孔案,恢复祀孔,提倡读经,并计划聘请国内知名的国学大家,重新整理国学,编订典籍,考据六经,刊定传记。省教育厅先意承旨,雷厉风行,要求全省小学一年级起要粗明经义,高小至初中分四年读完「四书」,高中以上读「五经」,而读《孝经》则从小学至高中一以贯之。凡已采用《国文》课本的学校,一律加插「活页文选」的古文,作为补充教材。
坊刻书棚的儒家典籍,顿时身价百倍,乾嘉年间的《孝经》拓本,竟卖至3000港元一本。经史子集以单行本、选本、评注、白话注解等不同形式,争相出笼;历朝文选、历代杂记,乃至名家医案、本草、星相、尺牍、楹联等线装旧籍,也一窝蜂改头换面,以平装「新式标点书」包装,大量面市。
陈济棠从军队政治部中,抽调部分政工人员,组织提倡传统道德、阐扬国学精华的「明德社」,出版杂志,重建「为政以德,德治天下」的理念;编写历代贤臣、名宦行状的《官人模范录》,在政府官员中,倡行明德修身,要求大家终日惕厉,不忘官箴。明德社的老夫子们意犹未尽,又办起了学海书院,完全照搬当年张之洞办学的一套制度,以研究周易、礼制、道德经、孔子、孟子、宋明理学、曾国藩为课程。
国民党所致力于道德重建的工作,在理论层面上,无视历史上独尊儒学所带来的消极影响,与时代精神严重脱节;在操作层面上,也不具备令人信服而可行的纲领。
在日益猖獗的贪污现象面前,政府束手无策,广州公安局区区一个侦缉科,每个月包烟、包赌、包娼、庇匪、保护走私漏税,向扒手、小贩、野鸡车(未领牌的出租车)、找钱台(买卖和兑换外币的找换摊)收取的保护费,就达五六万元。而这是「世风日下」的典型标志,没有廉洁奉公的政府,解决社会弊病,如娼妓、赌博、大烟、行贿、诈骗等等,都只不过是空谈快意。
陈济棠的道德重建,只囿于广州教育界,雷声大,雨点小,推广到社会上,唯一可见的成果,就只有禁止粤剧演员男女同台演出之类的措施。粤剧过去没有男女班之分,只有全男班,民国以后,风气渐开,才有了第一个男女同台的男女班,不过只演了几个月,就被政府禁了,直到30年代,禁令仍未解除。令人费解的是,港澳、上海、金山、南洋等地,男女同台演出,都已经司空见惯,但广州这个号称得风气之先的城市,却依然照禁不误。甚至连歌舞团,亦不准男女同台献艺。这道禁令,一直维持到1936年陈济棠下台以后,才得以解除。
广东省政治研究会也不甘寂寞,别出心裁提出「限制男女同场游泳」的建议,仿佛男女同场游泳也成了政治问题之一。从1935年春天开始,省城的游泳场都用木板分隔开来了。
复旧风刮了好几年,终于没能复旧。随着陈济棠的下台,一切都成为历史陈迹。
作者:叶曙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