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旧事:落幕前的最后一刻
1949年10月,随着解放军炮声渐近,广州已经乱成了一锅粥。难民潮与日俱涨,广九线、广三线火车、省港轮船、省澳轮船、省梧渡全被难民挤得水泄不通,大部分是国民党官员及其家眷,鸡飞狗跳,觅路而逃。月初,港澳穗航运船票已定至中旬,电话难以叫通,中国、中央航机停售客票,所有客机均征作症苦逋迁之用。
市面秩序大乱,土匪、盗贼、溃兵乘机四处抢掠,有谣言说「大天二」将入城洗劫,也有人说CCP将举行大暴动。滔滔者天下皆是。流花桥不断响起枪毙犯人的枪声,尸体一律草草掩埋。另外一些遭到秘密处死的犯人,则被弃置于河涌和水井里,尸骸无存。国民党撤走后,人们在新河浦四横路8号院子的一口井里,捞出几具装在麻袋里的腐烂尸体,无法辨认身分。这个院子原来是国民党国防部最高特种刑庭。
10月12日夜晚,驻守广州的国军,奉命向海南岛转移,广州已决定不守。卫戍司令部命令部队在退过河南以后,把海珠桥炸毁。除此之外,天河机场、白云机场、自来水厂、电厂和一些重要工厂,都是爆破目标。国民党发出「总撤退、总罢工、总破坏」的号召。而CCP则组织消防队、救护队、自卫队、修理队,护厂、护校、护路。大局已成惊涛骇浪之势。广州市长李扬敬痛心地说:「水厂、电厂根本与军事无关。我们在广州没有为老百姓做过一点事,临走却要炸掉他们的日常用水用电,给老百姓留下恶劣印象,良心何在!」
我访问过一位亲历这一历史时刻的老阿婆,国民党逃走那天,她就在六二三路的家里,一直目睹整个过程。老阿婆说,从10月13日开始,广州所有海陆空交通运输已经中断,码头上挤满了上不了船的人,商店上板关门,公共汽车停开,电话也打不出去了。那天晚上,几乎没有人能够入睡。她也一夜未眠,从紧闭的窗隙和骑楼往外窥看,黑沉沉的街道上,一队一队国军开往城西。下半夜,满载军队的汽车隆隆驶过,还有一些汽车运载着辎重、大炮。车灯连成一串,把街道照得雪亮。城东传来持续不断的沉闷爆炸声,大地颤抖。这是国民党在炸毁石牌军用物资仓库、黄埔鱼雷仓库。她心里想,国民党要跑了,CCP要来了。
老阿婆出身于西关富商家庭,后来父亲生意失败,破产了,她十几岁就出嫁。丈夫是个国民党小官,在财政厅工作,但抗战期间失散了,音讯全无,是生是死都不知道。刚胜利时,症苦还挺热情,答应帮她查找,但一直没有下文。她就一趟一趟地去查问,那些官员愈来愈不耐烦了,后来索性不理睬她,把她拒之门外。老阿婆那时不过二十七八岁,富家小姐,虽然受过些磨难,但还是什么也不会干,无儿无女,全靠丈夫的朋友凑点钱给她维持生活。10月初,那些朋友慌慌张张跑来告诉她,广州是守不住了,问她要不要去香港,如果要的话,就帮她弄张船票。她摇了摇头说不去。
她要等丈夫。她不相信丈夫已经死了。年轻的寡妇就这么一直守着空房,结果是不消说的,她没有能够等到她的丈夫。经过这么多年,老阿婆的情绪早已掀不起丝毫波澜了,我猜想她甚至记不起新婚之夜,丈夫是怎么抚摸她的了,也许连他的声音也忘得一干二净了。她好像从来没有年轻过,好像从来就是这么苍老。她那双患有严重白内障的浑浊眼睛,没有表情地望着墙壁,似乎有点心不在焉的样子。
这时,我在光线阴暗的墙壁上,看到一张镶在镜框里的照片,一个年轻英俊的男子,梳着油亮的分头,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很温柔地望着镜头。这一定就是她的丈夫了。我没有问,也无须问。一旦发现了这张照片,马上就感到它是整间房子最鲜明的亮点了,不管你站在哪个位置,都会觉得照片中的目光好像看着你。有一刹那,我竟感到微微的诧异,这个年轻男子怎么会娶一位老阿婆为妻?
10月14日那天,六二三路挤满了逃往黄沙方向的国民党军队。街上乱哄哄,鸡飞狗跳。老阿婆说,那天她很害怕,真的很害怕,怕那些当兵的会闯进来,她一天没做饭,什么都没吃,孤零零坐在床沿上,怀里抱着丈夫的照片,耳朵听着街上的声音,枕头底下藏着一把剪刀。就这样度过了最惊心动魄的一天。这张照片,可以说是她生命的唯一支柱,她活的勇气来自这张照片,死的勇气也来自这张照片。
下午5时55分,一声猛烈的爆炸,钢铁结构的海珠桥被国民党炸成两截。断铁碎钢、水泥砖块四散横飞。北岸东起德政路,西迄仁济路,几乎完全变成废墟。这座曾经凝聚着广州人的骄傲和自豪,寄托着广州人美好梦想的大桥,就这样,缓缓地,缓缓地,坠入了滔滔江水之中……
海珠桥被炸时,老阿婆的家震动得也很厉害,整幢楼房摇摇晃晃,她以为要倒塌了,但还是不敢外出,因为外面挤满了溃兵。不久又听见黄沙方向传来密集的枪声,CCP和国民党的军队在交火。很多汽车都烧起来了,街上浓烟弥漫。
据史料记载,就在海珠桥被炸毁不到一小时后,傍晚6时30分,解放军便踏着落日的余辉,首先从沙河进入广州市区,搜索前进至黄花岗,发现国民党已经溜光了,便迈开流星大步,分三路猛追,一路从黄花岗向维新路前进,一路由大沙头沿北岸向沙面前进,第三路则沿惠福路向西前进,追击从黄沙火车站逃走的国民党军队。
老阿婆的故事到这里戛然而止。她没有继续往下讲,以前的事情她都记不清了,只剩下一些断断续续的碎片,宛如一串散落的珠子,到最后,连这些碎片也消失在暮色中了。老阿婆不再说话,静静地坐在丈夫的照片下,双手搁在两腿间,坐在最后一抹从窗口透进来的光线中,干瘪的胸脯均匀地起伏着,静静地呼吸着。
我告别老阿婆以后,再一次走进了西关。天上忽然下起了小雨,地上变得湿漉漉。我特意避开繁华的闹市,拐进了一条长长的窄巷之中。巷子里人来人往,正是下班放学时间,小学生们在巷子里追逐打闹,单车响着铃左穿右插。淅淅沥沥的雨声清晰可闻,从家家户户的屋檐上滴下来。我不知道这条巷子通向哪里,也不想知道,就这么一直走下去。忽然间,我好像听见身后传来呱嗒呱嗒的木屐声,踏在麻石路上。四周突然静下来了,孩子们的声音没有了,单车的声音没有了,雨声也没有了,耳边只有这木屐的声音。我站住了,蓦然回首,那条巷子真的很长很长,人很多很多,但我找不到那个穿木屐的人……
尾声
今天的世界变化太快了,一切都以光速向前发展,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后面追逐着我们,让我们想停也停不下来,甚至连喘息和思索的空隙也没有了。
难道这就是我们需要的生活吗?难道对岁月流逝的无奈和苍凉,我们已经不懂得感动了?我们是不是应该稍微停一下,哪怕有片刻时间,好好静一静,想一想,过去的日子我们是怎么走过来的?有没有遗漏了什么?有没有错过了什么?
我对广州这个城市一直深深地着迷。我是在广州出生和长大的,小时候住过河南,住过黄华路、先烈路,也在百灵路住过。百灵路是我外婆家,还记得小时候月圆之夜,我趴在窗口望月亮的心情,月亮在云间移动,阴影投在马路对面的瓦房屋顶,屋脊上那只凝然不动的陶鸡,变得忽明忽暗。我心里默念着一句不知从哪里听来的诗:「古人不见今时月,今月曾照古时人」,自己被自己感动得掉下泪来。
在没有月亮的夜晚,我依旧趴在窗前。马车在寂静的街道上辚辚而过,清脆的马蹄声传得很远很远;偶尔有辆脚踏三轮车朝市一人民医院方向驰去,车夫踏得很卖力,屁股都离开座位了,车上搭的大概都是看急诊的病人;每晚9点多,那个呱嗒呱嗒的木屐声,就从街的东头传来了,很有节奏地,一声一声地,愈来愈近,然后又渐渐消失在街的另一头,一个穿木屐的女人,提着水桶到街西头的泡水馆打开水,可能还在那儿洗澡,约摸20分钟后,她的木屐声又从街的西头响起,一直消失在东头,每晚如此,从不改变。这些没有意义的零碎片断,就这么毫无理由地留在了我的记忆中,永远无法磨灭,而且时间弥久,印象弥深。这一切,仿佛只是昨天的事情,一合上眼睛,便历历在目。
近二十几年,广州的开发建设,可以说是一个多世纪以来,规模最大,速度最快的。在建设现代化大都市的口号下,老广州的模样,已经愈来愈模糊不清。老风俗正日渐淡化,过年已经听不到唱卖懒歌了,闻不到炸油角的香气了,花市的命运也混沌不明,不知还能办多久;老骑楼拆一座少一座,老街老巷整片整片地消失;老字号店铺像流星一样殒落了一颗又一颗,剩下的也七零八落,惠如楼拆了,新星电影院没有了,艳芳照相馆搬走了,眼看着大三元、菜根香这些老字号,也都像残烛一样一一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幢幢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幕墙玻璃、旋转餐厅、超大型豪华商场。广州和其他大都市,已经愈来愈像是同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有朝一日,我们只能借助老照片,才能领略一下广州那种南国特有的风情。
城市总是要成长的,老的东西总是要逝去的。我们都明白这个道理,老的东西未必是好的,但老的东西有故事。我们都喜欢听故事,我们是听着老故事长大的,直到有一天,我们也成为别人的故事……
作者:叶曙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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