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傑2007-11-13黃金冒險號 方向
張愛玲說人生有三大恨:一恨鰣魚多刺,二恨海棠無香,三恨紅樓夢未完。其實還要加上第四恨:四恨像張愛玲這樣一個女子,去不成英國。她有珍奧斯汀的感性,有王爾德的刻薄,有狄更斯和柴克萊對冷暖世情的明察之道,也有維珍妮亞吳爾芙的怪癖和憂鬱,如此一位電閃光幻交織成的奇女子,英國最適合她的,如果不是一場傾城的戰爭。張愛玲很喜歡英國,她憑直覺,知道跟這個國家有一種夙緣。如果張愛玲從香港大學畢業,去劍橋讀一個英國文學碩士,領一個B.Litt學位,然後胡亂嫁一個啣着煙斗、穿一件舊格仔呢絨大衣、樣子有點像謝勒米艾朗西的拉丁文教授──當然,他本來家有妻小,遇到了張愛玲,才拋卻這一切,跟她同居。然後他們搬到威爾斯的一個農莊住下來。兩哩外有一座古堡。他們的花園下臨懸崖,遠眺得見煙波浩渺的大西洋。每天清晨,她打開大門,把擱在門階上的一瓶牛奶拿進屋,一隻大花貓跳上沙發,閱畢當天的泰晤士報──這份報紙是她丈夫訂的──她打開中華民國駐倫敦文化處給她按時定寄的聯合報副刊,讀完之後,她回到書房,面對一叠原稿紙,若有所思,拿起她的鋼筆。英國是張愛玲該老去的地方,而不是大西洋另一岸。即使後來下嫁一個美國劇作家,大方向是對的,但就像一杯咖啡,往裏頭加維記鮮奶,不,更正確而精緻一點,是放Cream,這樣,就會沖成一杯正宗的Latte。張愛玲在柏克萊大學當了一個助理,隱居在加州,是多麼遺憾的錯誤呢,美國太過粗糙,就像插花,一束百合,是要挑一個深藍色的法國瓷瓶子的。英國這個國家會更加適合她。她未嘗不知道,所以在《色,戒》裏,她把王佳芝寫成將去英國讀書的大學生。只因為戰亂的緣錯,只差那麼一點點,她錯過了一個更好的歸宿,選擇了煉獄。就只差那麼一點點,就像一個玲瓏女子,提着一隻籐箱,在戰火中徬徨四顧,讀者在這一頭,隔世向她吶喊:往那邊去,走走走,那裏才是正路,但她一甩頭髮,提着箱子往另一個方向奔去,從此成為一則傳說,消失在時間的迷霧裏,至今還沒有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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