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的翻譯家當中,不少人擅長寫詩。首開先河者,當數晉代的謝靈運。他曾譯有《大盤?般槃經》行世。當代作家孫犁曾購有此書並進行過研讀。錢鍾書尤稱謝靈運為我國「古代唯一的大詩人而兼翻譯家」。晚清以降,像謝靈運這樣的人物更是層出不窮,如嚴復、林紓、梁啟超、蘇曼殊、馬君武以及郭沫若、卞之琳、戴望舒等。林紓曾寫有《閩中新樂府》五十首,其中有句云「勿令腐氣入頭腦,知識先開方有造;解得人情物理精,從容易入聖賢道。今日國仇似海深,復仇須鼓兒童心。」曾經滿腦子中國典籍的林紓譯西方書籍譯得多了,思想自然也就開了竅,於是主張向青少年灌輸科學知識,進行愛國主義教育。飲冰室主人梁啟超的翻譯業績多體現在翻譯評論與翻譯史研究上。戊戌變法失敗後,他流亡海外,在前往美洲的途中,寫有《太平洋遇雨》一詩:「一雨縱橫亙二洲,浪淘天地入海流。卻餘人物淘難盡,由挾風雷作遠遊。」其不懼風吹浪打,依然鬥志昂揚的豪邁氣概可謂躍然紙上。蘇曼殊的詩多為七絕,輕清雋永,茜麗綿眇,間有俊逸豪放之作,如「春雨樓頭尺八蕭,何時歸看浙江潮?芒鞋破缽無人識,踏過櫻花第幾橋?」蘇曼殊一生雖然短暫(僅活三十四歲),但在翻譯上頗多建樹,譯有小說、詩歌多種,如雨果的《悲慘世界》、拜倫的《讚大海》、雪萊的《冬日詩》等。
譯人善詩,所以譯詩便成了他們的強項。嚴復譯《天演論》,原著中引有丁尼生(Tennyson)的長詩(Uyssess)片斷:To strive,to seek,to find,and not to yield,/It may be that the gulfs will wash us down,/It may be we shall touch the Happy Isles,/......But nothing ere the end./Some work of noble note may yet be done.嚴氏的譯文為「掛帆滄海,風波茫茫;或淪無底,或達仙鄉;二者何擇,將然未然;時乎時乎,吾奮吾力;不竦不難,丈夫之必。」原詩被譯成一首地道的中國四言古詩,堪稱惟妙惟肖。又馬君武譯雨果題其情人詩《阿黛兒遺劄》:「此是當年紅葉書,而今重展淚盈裾。斜風斜雨人將老,青史青山事總虛。」「兩字題碑記恩愛,十年去國共艱虞。茫茫樂土知何在?人世蒼黃一夢如。」近人陳炳坤(子展)在其所撰《最近卅年中國文學史》(上海太平洋書店一九三○年版)中稱馬氏此譯「誦之令人盪氣迴腸不能自已也」。再看郭沫若譯英國伊麗莎白時期「大學才子」、詩人納什《春天》詩的第一小節:「春,甘美之春,一年之中的堯舜,處處都有花樹,都有女兒環舞,微寒但覺清和,佳禽爭著唱歌,啁啁,啾啾,哥哥,割一禾!」原詩為Spring, the sweet Spring, is the year's pleasant king; Then blooms each thing, then maids dance in a ring, Cold doth not sting, the pretty birds do sing, Cuckoo, jug-jug, pu-we, to-witte-woo! 英詩清新秀美,流轉如珠,譯詩亦圓融輕快,風調悠揚,實有難分軒輊之概。
善詩的譯人有時還喜歡以詩論譯或以詩臧否自己的同仁。唐代詩人劉禹錫寫有這樣兩句詩:「勿謂翻譯徒,不為文雅雄」。短短十個字披露了當時譯人地位之低下。劉氏的這兩句詩是為送別一位僧人所作。唐代僧人多能譯經,劉氏雖非僧人但或許與翻譯佛經也有些瓜葛,不然何以體會如此之深?林紓四十六歲時,其愛妻劉瓊姿不幸病逝,林紓痛不欲生。此時,其友王壽昌從法國帶回小仲馬《巴黎茶花女遺事》,邀其合譯。於是王氏口述,林紓捉管筆譯,每逢譯到傷心處,他往往「暫停那枝落紙如飛的筆,騰出工夫來擦眼淚」(錢鍾書語),此書譯畢,不脛而走,一時洛陽紙貴。嚴復亦深為此書的哀婉情調所感動,遂援翰寫下了這樣兩句詩:「可憐一卷茶花女,斷盡支那蕩子腸」,算是對這位福建老同鄉譯事的首肯。又一九六五年,錢鍾書寫有一首題為《喜得海夫書並言譯書事》的七言律詩。海夫即鄭朝宗,係錢鍾書清華同學,閩省人。詩云「乖違人事七年中,失喜書來趁便風;虛願雲龍同上下,真看勞燕各西東;斂才光焰終難門,諧俗圭棱倘漸礱;好與嚴林爭出手,十條八備策新功。」(標點符號為引者所添)此詩末聯中的「嚴林」指嚴復、林紓。「十條八備」語出隋僧彥琮的《辯正論》,係指翻譯的方法。顯而易見,詩句充分表達了錢公鼓勵自己的學友在翻譯上建功立業的熱切之心。清末民初著名作家畢倚虹之子畢朔望是一位在當代詩壇、譯界頗負盛名的翻譯家和詩人。一九八六年九月五日的《新民晚報》,曾刊登過他追思傅雷的一首七言絕句:「譯界千秋我孰信?玄奘嚴伍魯後君。精勤博雅容堪到,大漢風神只此鯤。」畢朔望視界很高,於眾多的譯人中挑出五位作為千秋譯界的典型人物。其中的「伍」係大翻譯家伍光建。「君」自然是指傅雷了。傅雷翻譯一向標榜「神似」,其譯作質量之高,的確非一般譯人可以企及,畢朔望將他比喻為譯界的一條大「鯤」,真乃實至名歸也。
轉自2007年2月10號《大公報》,作者:鄭延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