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家駒
先簡單回顧一下香港樂隊興盛時期。
八十年代,樂隊潮出現在香港歌壇。太極開始是最受歡迎的樂隊,但很快水平大滑倍受質疑,逐漸沉下。
達明後來者居上,演繹新浪漫曲風。排第三的raidas由作曲黃耀光,主音陳德彰,詞人林夕組成,風格接近大眾,極受歡迎。
這個時期的beyond出了《永遠等待》《阿拉伯跳舞女郎》兩張唱片,因風格另類,沒引起太多注意。
而beyond最早錄音是在香港另類音樂先驅唱片《香港》裏,他們的art rock作品《大廈》《腦部侵蝕》收錄其中。
88年3月beyond出專輯《現代舞台》,9月出專輯《秘密員警》,《衝開一切》,《大地》,《喜歡你》三首歌橫掃各種排行榜,異軍突起,《大地》還進入了十大金曲,從此開創自己的時代,形成達明和beyond齊驅並駕的局面。
89年後,beyond聲勢超過被批沒有突破的達明,奠定自己的高度。那時還有小島,凡風,民間傳奇,藍戰士等樂隊,beyond的劉志遠也離隊組成浮世繪,轉向類似達明的曲風。
後來樂隊基本陸續解散,很多人轉幹別的事,很奇怪的是藍戰士的單立文,這位出色的樂手,當年為家駒扶靈的摯友之一,成了拍三級片的明星,令人驚愕。
以前只知道beyond的歌,其他基本一無所知,直到97年張雨生車禍而逝,偶爾在bbs上看到一篇寫張雨生和黃家駒對比的文章,才開始慢慢瞭解。過去一直以為黃家駒另類,看過很多視頻資料後才知完全錯了。
黃家駒沒有明星氣質,華麗浪漫這樣的字眼無法用在他身上,更不是苗喬偉吳岱融(我覺得兩人是香港帥哥的代表)
那種玉樹臨風小生,但卻是越看越舒服的人。
我解讀出來的黃家駒認真質樸愛笑,很有主見,也很有趣,隨和親切得象鄰家哥哥。
家駒骨子裏有種樸素的傳統執著,令他的歌和他所帶領的beyond都有這樣氣質,他離世後,beyond的質樸也隨之消減。
他進歌壇前做過很多工作,進歌壇後前三年仍兼職,後來紅了,財產也寥寥,富士電視臺的補償比他一生掙的錢多,真是唏噓。
曾有很多人開出各種誘惑條件企圖令beyond分開發展,家駒說:“不要期望我解散beyond,不是beyond需要我,是我需要 beyond,失去beyond,我無法承受這個打擊,beyond失去我,找個人補上就行了。”但用劉卓輝的話來說,補人容易,可去那裏再找一個家駒?
在香港,打造一個樂隊比打造一個明星要花費多幾倍的錢財人力,所以唱片公司極少起用樂隊,條件也較苛刻。
作為創作編曲等工作都包攬了的樂隊,beyond的付出和收入絕對不成正比,四人分一份工資,除了宣傳,大半時間都花在創作和練習上,他們不可能也無意去參加更多活動以得到更豐厚的收入,所以前十年發展,都處在一個很辛苦,收入一般的狀態。
香港不少明星出了位就變得非常奢華,家駒一直依舊,不管紅或不紅,也不象其他明星那樣衣光鮮豔,精心裝扮,鏡頭拉近,你還可以清晰看到他不光滑的臉無任何修飾。當年有媒體評beyond成員是娛樂圈衣著品位最差之一,因為他們就是牛仔褲t恤之類。對此評論家駒覺得很無謂,他表示收入本來就不多,而且每年個人吉他維護費就高達四五十萬,買樂器和band房設置更要花一大筆錢,根本沒多少錢去衣服。家駒朋友都說,家駒寧願把錢都花在音樂上,也不肯花錢去多買一件衣服。
其實以家駒的條件做個人發展,肯定成賺千百萬天皇巨星級人物,風光無限。
香港象他那樣曲詞彈唱編樣樣出色的人極其少有,多少人想把他收為已用,但很多誘惑被他推開了。
家駒更極力淡化在beyond的突出位置,隊友演唱時,常有意無意退後或走開,讓燈光不聚焦他。歌迷叫他名字,他偶而笑笑卻從無回應,有時還說些“這是我們的吉他手paul”之類的話轉移注意。
家駒的光芒實在太強烈,無法忽視,但他從來沒向任何人擺過一絲架子,不能感覺到任何明星氣息。
閃光燈下始終不迷失,家駒一直保持到生命結束,這是我最敬佩的一點。
除了工作,家駒的生活游離娛樂圈外,他站在這個圈子的邊緣,走在現實和理想之間。
《再見理想》,家駒85年寫的歌,第一次唱時他說,這是我寫後幾天幾夜睡不著的歌。88年劉志遠離隊,他也唱了這首歌說,我們的遠仔有更大的理想要進行,我期待他理想的實現。
在91年生命接觸演唱會,家駒說:這麼多年經歷了很多事,從沒機會到有機會,有開心也有不開心,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會堅持自己的信念,一起彈吉他彈到手指不會動為止,這首很老的歌,記載著我們當年玩音樂的感觸,雖然今天那麼多人分享我們的音樂,但很多時候還是孤獨落寞,我要多謝一位朋友,八年來他和我們一起笑一起落淚,他就是我們的經紀人。
家駒料不到當年真心感謝的陳建添後來會做傷害他的事。擁有多首家駒遺作版權的陳建添賣了一首給某個樂隊後,給家駒父親的支票赫然寫的是黃家駒收,使beyond火冒三丈,陳建添卻說是筆誤。
他還趁著20周年出了張beyond早年演唱會vcd,付上家駒生氣歌迷亂扔東西罵了句“撲街”的鏡頭。
前些時候香港某週刊把家駒遺容登出來,更令beyond在媒體前罵人。
家駒去世十年仍不安寧,也難怪當年byoend到日本尋找另外天地,卻為此失去家駒。
羅大佑寫《家駒為什麼會死?》中提道:人死了,是誰害死家駒?衝動之後,罵罵日本人罵罵記者是可以理解的。
日本人沒有害死家駒,上電視是需要的,但不幸出了意外。我要問的是,為什麼家駒會死在日本,而不是死在香港。
很簡單,因為家駒覺得在香港搞音樂沒有什麼前途,所以轉往日本發展。家駒及beyond一直堅持一點,就是創作自己的音樂,很不幸的是,香港樂壇是一個及其不尊重音樂的地方!
日本是一個及其尊重原創音樂的市場,排行榜一百名內,原創音樂超過90%以上。
在日本改編歌曲或抄歌,是樂壇及社會最看不起的一種行為。beyond堅持原創,因為他們知道這不只是自己風格的問題,更是一個尊嚴問題。 beyond肯定無法生存,因為做原創音樂,起碼要消耗樂隊一半以上的時間和精力,而別人只要抄抄歌,張張嘴就行。在這種完全不公平的競爭之下, beyond如何在香港生存?”
90年去非洲後家駒得到靈感做了一張非洲音樂為主的唱片樣板,但被公司全部否決,最後出的是《deliberate 猶豫》。
我覺得這張唱片也不錯,但對家駒來說,一直被牽制的鬱悶難排解,也為他們去日本埋下伏筆。
《誰伴我闖蕩》一曲就出自這專輯,冷寂孤獨,裏面的《係要聽rock n‘ roll》,《堅持信念》,《誰來主宰》也預示著什麼。
91年是beyond最鼎盛時期,香港第一個進紅館開唱的樂隊,更大誘惑在前面,beyond卻就在此時放棄這些,轉向日本。
新藝寶的老闆陳小寶希望家駒不要去,家駒說在香港不開心,決意離去,他又怎知是走上一條不歸路?
beyond和日本公司也有衝突,但在富士山下住的日子是他們感覺很快樂的一段時光。
看那些打雪仗,四個人在家裏做飯,家駒賴床不願起,家強蹲在馬桶上刷牙被世榮偷拍下的情形,確實很開心。
92年,beyond帶了風格冷峻的《繼續革命》回港發行,這是一張充滿離鄉別井感覺,每首歌都值得玩味的唱片,主打歌是《長城》和《農民》。
在異國他鄉的家駒,漂泊感會令他希望有種依靠,而作為中國香港居民來說,祖國太遙遠陌生,缺乏實質瞭解。
家駒遠遠審視著這陌生國度,長城是中國文化象徵,農民是中國最大群體,憑著對兩者的感覺,他的曲和劉卓輝的詞天衣無縫結合,造出悠遠深沉意境。
好曲一定要好詞才能完美,黃家駒和劉卓輝這對搭檔是完美的。他們總是心有靈犀,合作十五首歌全是精品。
家駒去世後,劉卓輝漸漸不再填詞,說找不到好曲。
他和家駒相呼應的質樸沉穩在越來越充滿沉淪情欲的香港已無用武之地,沉寂是無奈也是必然的。
家駒生命最後兩年寫的曲多帶冷清悲涼,比如《無語問蒼天》《遙望》《無盡空虛》等,還有那麼熟悉的《海闊天空》。
在日本飄泊,雖然有了些自由,但無法合拍,孤立無助,前路在哪里?
家駒漠然地唱著《繼續沉醉》:冷眼望,望四周人已變化,繁榮湛清的海港,已變得世俗與冷漠。
而《可否衝破》中有他們的期望:
“不想每天爭鬥,真假我已經看透,世界已越變越糊塗,太多欲望逼壓,我已厭倦了象從前受騙,可否衝破眼前這裝扮,可否衝破以前那顫抖的歲月,道別舊日落寞堅守我自信。”
《不可一世》中更有家駒的強硬:從不信要屈膝面對生命,終使沒人幫,一生只靠我雙手,讓我放聲瘋狂叫嚷。
這是〈繼續革命〉裏最高昂放肆的歌,看家駒現場唱,聲音神態異常堅定。
93年的〈樂與怒〉,快樂與憤怒,是家駒生命的終結,我們永遠看不到後面會有什麼樣的燦爛。
〈樂與怒〉比〈繼續革命〉明朗很多,充滿希望和積極。
狂野的〈我是憤怒〉〈狂人山莊〉激昂豪氣,《狂人山莊》是我極其喜歡的一首歌,家駒寫的好詞,一改以往的唱腔,令人如回到一個熱血悲壯的俠客世界,而家駒就是那個始終抱著熱情和信仰的大俠。
暗喻97回歸的〈爸爸媽媽〉則有著他們的迷惘和期待。
〈走不開的快樂〉裏,家駒告訴我們:“世界終然冷冰充滿壓抑,繁華都市里,人群失去感覺。平凡中的你,平凡中的我都不錯,不須抱怨跌倒了,快樂在暴風內尋,不要苦惱自縛,只要懂得胸襟變深海……”
很多人說〈命運是你家〉是家駒的寫照:“天生你是個不屈不撓的男子,不須修飾的面孔都不錯”。
可是這個無論多不屈不撓的男子,也無法抵擋死亡。
據說他昏迷前對抱著自己的家強說了一生最後三個字:“疼,保重……”。
“也會怕有一天會跌倒”的《海闊天空》是如此離奇巧合地成了家駒的絕唱,以致家強唱到這句失聲痛哭。
家駒對家強的疼惜是很明顯,眾所周知的,每次演出總有意無意地望向家強笑,帶著笑意的眼裏充滿寵溺,或者走近他身邊,可能是鼓勵,可能是兄弟間一種交流。
家駒去世那天下著冷雨,有些日本的和從香港趕來的歌迷擠在大門外哭泣,不少工作人員坐在走廊裏哭,家駒父母的悲痛哭聲傳得很遠,與家駒一起掉下,卻有帽子保護大難不死的主持人也在抱頭痛哭,或許有很多愧疚,beyond三個成員則被隔離起來。
對家強,那是相伴依賴三十年的哥哥,對世榮,那是十七歲就認識,一起玩一起工作的死黨,對paul,那是他的老師和好友,該如何面對這個無法接受的事實?
後來的記者招待會,paul沈默,面容浮腫的家強對著別人的示意,不知所措。世榮低頭坐著,長長的頭髮遮住了眼睛和臉說:“我希望歌迷們冷靜下來,家駒只是去了一個遙遠的地方。以後,我們每個音符都是給他聽的。”
面對死亡人極端無力,眼睜睜看著,一點辦法也沒有,是完全的絕望。如果你曾直面死亡,就會有這種刻心的感覺。
日本警方和富士電視臺的處理令beyond不滿,交涉幾度破裂,家強激動地說:“我不要錢!把哥哥還�*琚i”
這些是是非非隨著歲月流逝被很多人淡忘,唯有家強多年後還會忿忿說句:“我真的很憎恨他們。”
雖然他不再象以前一提就哭,長長一段時間怕黑怕孤獨,要人日夜陪著,更不能聽家駒以前的聲音,但悲傷可以被時間埋葬得很深,不忿和遺憾無法輕易消散。只是生命逝去了,無論怎麼不忿,怎麼伸手想抓回,都是徒勞無功。
如果可以,我寧願家強是永遠在哥哥庇護下的孩子,寧願beyond還在艱難地探索前路。
出名又如何?成功又如何?艱難又如何?都抵不過一個有很多夢想沒有實現的生命,一個給朋友家人帶來溫馨的生命,一個寫出很好音樂的生命。
江湖夜雨十年燈,人事浮沉幾番新,是也,非也,化為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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