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詩人杜甫云:百年多病獨登臺。 大詞人辛棄疾云:千古興亡,百年悲笑,一時登覽。 以無垠、廣闊的時間與空間來對比剎那心境,委實是中國詩歌文學最擅長的撤手鐧。 滄海 ── 一聲笑,也是這種無限對剎那式的對比,所以招數雖舊,震撼力之強卻不減!
詞而填文言的好處,有時是可以用盡中國文字的靈巧。
滄海 ── 一聲笑,誰在笑?是滄海在笑還是遼闊的滄海裡的不知甚麼角落傳來某(一個?幾個?)人的笑聲?而笑?是狂笑?是苦笑?這些問題全可以任君解釋。當然不管你怎理解,「滄海 ── 一聲笑」的意象是始終那樣動人,天地茫茫,縱情一笑,活現腦海的彷彿是某飄逸不群的大俠的身影。然後詞人又把鏡頭拉回廣闊的空間裡:「滔滔兩岸潮」,又是巧用傳統詩歌的意象,五個字可以讓你想起實實在在的台海兩岸的潮起潮落,人事變遷;也可以聯想到虛幻的武俠世界裡的恩恩怨怨爭爭逐逐。但是,爭且由他,已經看透世情的大俠,只願記取今天的逍遙自在,在輕舟裡任隨浪的升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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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經》常常使用一種回環複沓的手法,也就是一首詩篇由若干段組成,段與段基本字句基本相同,只是對應地變換中間幾個少數的字詞。這種重章疊句,首先乃是因應音樂的需要,而運用得好,藝術感染力也肯定大大加強。在《詩經》中,很多名篇真是能做到在回環複沓之間,詩意層層遞進,但也有一些是無進無退,只賸基本的音樂感。如《衛風.木瓜》:
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投我以木李,報之以瓊玖。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三段詩文,字雖有更易,意思基本上一樣,沒有遞進,也沒有遞「退」。
《滄海一聲笑》用的也是這種古老的回環複沓手法:
滄海 ── 一聲笑
蒼天(一聲)笑
江山(一聲)笑
清風(一聲)笑
蒼生(一聲)笑
只是把「滄海」分別換成「蒼天」、「江山」「清風」「蒼生」。詞人這次回環複沓手法的使用,是「層層遞進」還是「無進無退」呢?筆者個人覺得,基本上是屬於「層層遞進」的,只是遞進感不明顯、不強烈。事實上,在這些回環的段落裡,每每帶出較新鮮而且同樣動人的意象。
濤浪淘盡紅塵俗世幾多嬌──浪花淘盡英雄,是對「滔滔潮浪」、「誰勝誰負」的徹底否定,爭甚麼名,爭甚麼利,到頭來還不是一坏黃土!
豪情還賸一襟晚照──雖說「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但大俠的身影在向晚日照的輝映裡,意象是動人地優美,真想身置其中。只是,一句「竟惹寂寥」加一語「還賸」,不免有些孤單與悲涼,眾人皆醉我獨醒,此情誰訴?其後卻從「竟惹寂寥」變為「不再寂寥」,陡然轉接,而在有限的文言字句裡,很不好理解,或者最好不解(不好意思說黃霑這裡有點硬來吧),我的想像是,大俠得一知心友,相忘江湖,當然不再寂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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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滄海一聲笑》,作曲的幸好是崇尚簡潔再簡潔的黃霑自己,如果是那些雷頌德呀、周華健呀、陳光榮呀、陳輝揚呀、伍樂城呀,休想會寫得出只有這寥寥幾句的五聲音階旋律,而往往是複雜的曲式,填五六百字才填得完的歌調,這樣的話,黃霑的填詞才情只好埋沒。
如果有機會,林夕大抵都可以填得出像《滄海一聲笑》這樣的精彩文言詞,但他就是被複雜的曲調所困,聽聽周華健那首《難唸的經》,真是替林夕辛苦。
懷念《滄海一聲笑》,更痛心整個香港流行樂壇都再無人寫得出黃霑這種簡練又簡練的一段體五聲音階旋律。沒有這些,傳統中國文學的精煉意象又怎可能再在流行曲裡煥發新的生命!
滄海一聲笑,滔滔兩岸潮,
浮沉隨浪,只記今朝。
蒼天笑,紛紛世上潮,
誰負誰勝出,天知曉。
江山笑,煙雨遙,
濤浪淘盡紅塵俗世幾多嬌。
清風笑,竟惹寂寥,
豪情還賸了一襟晚照。
蒼生笑,不再寂寥,
豪情仍在癡癡笑笑。
《滄海一聲笑》粵語版 曲詞:黃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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