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上海六间大学举行的自主招生考试中,有的是理科生不必考语文,有的是干脆所有考生只考数学和英语两科。啊呀呀,这还了得,这还了得!虽然这些考生仍然要通过高考的语文考试,虽然没有人给出任何证据表明这些参与自主招生的好学生语文很差,某些国人那脆弱的感情还是被伤害了,又被严重伤害了!
每逢这种时候,十九世纪法国作家都德的短篇小说《最后一课》,总会被人当作例证举出来。新哗网上,有位好同志何XX,在网评员作业《语文边缘化与英语全民化》中写道:「事实上,一个国家的建设和发展,需要最多的是大批熟练掌握母语的人才。如果我们忘却了这些,就如都德那篇《最后一课》中蕴含的寓意一样,我们可能失去的是自己民族最精华的部分,而那个〔阿尔萨斯-洛林〕小镇的居民是由于入侵者强迫不得不放弃了法语,我们却是自己选择了放弃。」
上段所引何文,以句号划分的第一句是废话。任何国家,人数最多的人才种类一定是「熟练掌握母语的人才」。不管需要不需要,他们都是最多的,这一「要求」永远满足。
第二句则是傻话。入侵者至多只能在学校里不教母语——《最后一课》正是讲述在小学改教德语。
这就是标准的殃视腔、新哗体、《日民报》裆八股。谁要是学了这类东东,他的母语啊,下意识就能达到政治正确,只是绞尽脑汁都做不到语义准确——也就是自己把自己踢出了「熟练掌握母语的人才」之列。
兄弟我作为受党多年教育的资深民工,都德的《最后一课》,自然也是学过的。而且印象深刻。然后,某年,兄弟窜访阿尔萨斯-洛林,顿时绝倒:怎么回事,这里怎么是德语区啊?
回来后查资料。先翻《辞海》(1999年版),兄弟抄一段,请各位欣赏。
【阿尔萨斯人】 法国民族之一,由公元初住在当地的凯尔特人,以及4世纪时来到的日尔曼人长期结合而成。约150万人(1995年)。分布在阿尔萨斯地区,讲德语阿勒曼方言,兼用法语。多信天主教,部分信基督新教路德宗。从事工农业。
见到没有,阿尔萨斯人讲的是德语的一种方言!
原来,阿尔萨斯本是独立小国,十七世纪被法国并吞。阿尔萨斯人的母语本是德语,而且在法兰西大革命之前,当地学校一直用德语教学。法语才是外来入侵者强加在阿尔萨斯人头上的语言!
原来,所谓的《最后一课》,只是都德在普法战争期间,大力发扬「爱国主义」精神的艺术编造。
因为要当作反抗什么「文化侵略」的例子,国人提到《最后一课》,总是认定普鲁士是「入侵者」。其实,那场战争并非如此黑白分明。
1848年巴黎民众起义,推翻王朝,成立共和国。路易·波拿巴·拿破仑被选被总统。后来他做了一次袁世凯,发动政变,复辟王制,自封为帝。因此路易·波拿巴有个执政合法性问题。这合法性可以来自国外,如果当时的欧洲各国王族都接受他的王权。但某些强国拒不承认。欧洲王室互相通婚,血缘上我中有你,你中有我,各国君主彼此称「兄弟」。但俄国沙皇只肯称路易·波拿巴为「朋友」——这相当于拒绝承认他的王室血统。
国外求不到执政合法性,路易·波拿巴只能对国内舆论倍加注意。半个世纪前法兰西大革命的各族平等、自主立国的思想在民众中依然风行,因此路易·波拿巴推行一种支持民族革命的外交政策。当时的德语民族,除南面的奥地利和北方的普鲁士之外,在中欧分为很多小国。这本来有利于法国控制中欧,但路易·波拿巴受意识形态限制,在奥地利和普鲁士1866年争夺德语民族霸权的战争中,没有支持愿意维持现状的奥地利,却向意图并吞那些小国的普鲁士表态:如果小国德语居民愿意加入普鲁士,他不会反对。等到路易·波拿巴感到版图大大扩张了的普鲁士严重威胁到法国安全时,已经为时太晚。
不过,路易·波拿巴的行为并不特别奇怪。经历了革命的国家,为意识形态的「纯洁」而长期奉行损害本国国家利益的外交政策,当代世界的例子多得是。
1870年,西班牙王位空缺。路易·波拿巴不愿意看到法国南方出现一个与普鲁士友好的潜在敌人,要求普鲁士王室永不参与这一王位的竞争。没有任何血统依据可以提名西班牙王位候选人的法国「王室」,提出这一要求,相当于干涉他人家事,是很失礼的行为。普鲁士国王礼貌地回绝了,但普鲁士首相俾斯麦在记录国王和法国大使的谈话时,将对话修改得普鲁士国王似乎在嘲笑法国王室,并将对话内容透露给报纸。法国舆论一时大哗,法国人民的感情被伤害了,严重伤害了!爱国主义情绪高涨的法国人,不但抵制普鲁士工业产品,而且叫嚷向普鲁士开战。
路易·波拿巴顺从民意,向普鲁士宣战,而且越境攻击普鲁士,挑起普法战争。结果法军大败,主力退回法国,在边境小镇色当被普军包围,被迫投降。志大才疏的拿破仑三世,也做了普鲁士的俘虏。
这场战争,史家通常认为路易·波拿巴咎由自取。当时欧洲的民心和舆论,在普鲁士提出割地之前,也站在普鲁士一边。
马克思就是这样认为的。读者可能以为,马克思是德国人,他自然要帮普鲁士。其实不是。普法战争引发了巴黎公社,这是国际共运史上的重大事件,马克思为此写了经典名著《法兰西内战》。书中说道:
「我们担心在德国方面『战争失去其严格的防御性质而蜕变为反对法国人民的战争』……这位虔诚的〔普鲁士〕国王曾向法国和全世界保证他所进行的是严格防御性的战争。怎样才能使他摆脱这一庄严保证的约束呢:导演这出戏的人们便不得不把事情弄成这样:仿佛威廉是违心地顺从了德意志民族的不可抗拒的要求。……更有心计的爱国者们要求夺回阿尔萨斯-洛林德语区……」
马克思认为,在战争初期,普鲁士进行的是防御战争。马克思讲得很明确,法国割让给普鲁士的地区讲德语。当时是欧洲现代民族国家的形成时期,领土变更是常事。马克思透露了德意志人民有统一德语地区的民族愿望,但是,马克思不赞成「爱国者」的要求。即使出于爱德国,马克思也不能赞成。阿尔萨斯-洛林复归德国,将使法国成为德国的世仇,迫使普鲁士与俄国结盟。而当时的俄国,在马克思和恩格斯眼里,是一个没有现代工业,生产力和生产关系都很落后的反动国家。
战争的胜利,使得普鲁士统一了德意志。作为德国人,马克思确实希望看到德国的统一,但他希望的统一,要由工人阶级革命来实现,而不是通过王朝战争。德国社会民主党历史学者弗兰茨·梅林写的《马克思传》,有专章讨论这一问题。
马克思毕竟是国际主义者,他不是都德那样的民族主义者。所以马克思主义这一西方文化,才能写入某个东方大国的宪法,成为那里指导一切的最高思想。不过那个大国动不动就要抵制西方文化,考个英语,都有一大帮子人神经痛。如果恩格斯还活着,他或许又要说了:「马克思大概会把〔德国诗人〕海涅对自己的模仿者讲的话转送给这些〔自称是马克思主义者的〕先生们:『我播下的是龙种,而收获的却是跳蚤』。」
战争期间,都德三十岁,正是从军壮年。但他十七岁就得了梅毒,因为身体不佳而未上前线,只是操练过几天民兵。上不了战场上文场,都德躺在巴黎的公寓里编造爱国神话,直到巴黎公社的红色恐怖逼迫他逃出京城。
当然,阿尔萨斯-洛林肯定有只讲法语的人,也肯定有母语是德语却很喜爱法语的人。但像《最后一课》那样,写得似乎全阿尔萨斯-洛林的人都把法语当母语,小弗郎士甚至想,「〔普鲁士人〕他们该不会强迫这些鸽子也用德语唱歌吧」,那就离事实太远了。阿尔萨斯-洛林的鸽子本来就用德语唱歌嘛。
《最后一课》能给读者的真正一课,就是那种爱国口号下的宣传,于事实层面,最是靠不住。战争期间的「爱国文学」,当时应该有鼓舞士气的作用,许多年后回过头来看,却是当不得真的。
《中华读书报》前年4月16日发过一篇文章,《都德〈最后一课〉的首译、伪译及其全译文本》。作者说:「由于他〔胡适,首译都德这篇小说〕在新文化运动中的领袖地位,以及尔后多次选入教科书的媒介作用,极大地扩大了《最后一课》的传播空间及其影响,成为进行爱国主义教育的最佳教材之一。」可惜党报极力吹捧的「爱国主义教育的最佳教材」,竟然是个糊弄国人的大牛皮。
《最后一课》里的故事,要到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才成了事实的镜像。法国这次收回阿尔萨斯-洛林,决心对德语下毒手。他们驱逐了阿尔萨斯-洛林的多数德裔居民,学校上课一律用法语,街道和店铺名字也只准用法语。镜像里的左,实为生活中的右;把《最后一课》与1945年的现实对照,故事中的法语和德语要对换位置。
不过,到了今天,在欧洲,不要讲普法战争,就是二战那一页,也早已翻过去了。阿尔萨斯的首府斯特拉斯堡,如今是欧盟议会(题头图)所在地。经受了德国和法国的百年之争,斯特拉斯堡这座充满独特中世纪风味的典雅城市,如今转化为欧洲和平的新象征。这里的人会讲法语,也会讲德语,他们在学校还学习英语。在法文招牌的餐馆里,吃着地道的德国香肠与城里居民聊天,语言之杂,让人想起马克思写《法兰西内战》。马克思的母语是德语,但《法兰西内战》是为国际工人协会总委员会写的关于国际时事的宣言,他的原稿有英文也有德文,他还要核对法文版本。
难怪马克思的女婿保尔·拉法格要告诉我们:马克思经常说,「外语是人生斗争的一种武器」(A foreign language is a weapon in the struggle of life)。至少,英语读多了,可以矫正有意无意学到的殃视腔、新哗体、《日民报》裆八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