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貓記

外外星人

  

徐悲鴻《貓》

一九四六年的春節，我回到家鄉，見到久別重逢的母親，她老多了，弟弟也長大了，我沉醉在回家的喜悅中，興奮得眼淚不住的流。忽然想到了貓，就問弟弟，這八年中母親養貓了沒有？弟弟說：你們走後，我們生活沒有收入。靠母親給人家做花邊，漿洗衣服過日子，哪裏還有時間去養貓。母親在旁聽着，暗暗流出了傷心的眼淚。我想起一九四三年夏，在四川青城山上和徐悲鴻先生相遇時，他送給我一幅畫，畫的一隻三花貓。坐在假山石上，虎視眈眈，眼珠的亮點，成一條直線。神態極佳。我就把我有這幅畫告訴了弟弟，弟弟說把它拿回來，裱好了掛在母親房裏，讓她每天看看也是好的。我就把這張畫《貓》拿回去給了母親。
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初，我定居北京，母親來北京看望我，又把那張貓帶了回來，她說：我老了，你們都不在我身邊，萬一有甚麼不測，牠不知會落到甚麼人手裏，現在我把牠還給你，你好好的保存牠，我受領了。有一天我去王人美、葉淺予家串門，講起了我有一張徐悲鴻先生送給我的貓，（先生已離世）現在成為珍品了，淺予感興趣要我拿給他看看，我拿去給他看，他說貓身上的塵土太大了，我給你去「榮寶齋」洗洗。拿回來送到我家，我一看面貌一新，加上了個鏡框，貓更可愛了。我把牠掛在我的房間兼書室中。直到文化大革命前夕。

《雷雨》中的繁漪

呂恩年輕時

一場文化大革命，風起雲湧的開始，一九六六年八月十八日，副統帥在癲安門上一聲令下，全國掀起了「破四舊」的風潮，我家被抄了四次，第一次來，就把我房裏的，張正宇畫的《睡貓》，葉淺予畫的《印度女人》兩張畫，當場撕得粉碎，可徐悲鴻的貓，沒有撕。被他們拿走了。我當時欲言又止，為甚麼一樣是畫兩樣對待？唉！在那個歲月裏，我是有理是說不清，就忍了下來。過了一年多發還抄家物資，發回一堆破爛貨，唯獨沒有那張《貓》。我納悶，那張貓的右上方，明明寫着贈給我的名字，為甚麼沒有發還？又過了幾天，一個紅衛兵到我家來，在我桌子上拍出十五元錢，說給你十五元買你那張《貓》，那張《貓》上面要去了。我說那張《貓》是徐先生的友情送給我的，我不能用友情來換金錢。我堅決不收。他不聽我說，扭頭就走。從此這《貓》石沉大海，不知流浪到甚麼地方去了。
我和它一別十年之久。想起牠來，就回憶起在青城山上，徐悲鴻先生和我們在一起時的愉快情景，臨別時，他分贈給吳祖光，丁聰，各人一幅馬，給我一只貓。我當是還說為甚麼給我貓，不給我馬？徐先生幽默地說：男孩子給馬，女孩子給貓。人家都說我的馬好，其實我的貓比馬畫得好，你看那馬的四個腿子就有一只，總是別着的，這叫「蹩腳」（上海話）我在大家哈哈的笑聲中，接受了這只可愛的「三花貓」。我收藏了牠三十多年。沒有想到一場革文化命的文化大革命把那我心愛的《貓》搶走了，十多年來杳無音信。牠沒有被撕毀，我相信牠一定在世上，去哪兒了？我想不出來，我納悶。
好不容易熬過了暗無天日的十年，「四人幫」被粉碎了，百業待興，多少事要撥亂反正，誰顧得上我的《貓》呀！這只貓不僅畫的可愛，也是悲鴻先生的絕唱。他五十年代初就離世。它代表了我們的情誼，我怎麼會不想呢？
全國召開了「文革」以後的第一次政協會議。淺予來對我說：我們在會議上，幾個美術界的同人，共同寫了一個提案，要求中央，把在「文革」中抄走的名畫名字，清查，到哪裏去了？並發還給原主。我們開了名單，把你的那張《貓》也開進去了。我感謝了他，我也沒抱多大希望。

一天劇院給我一張通知，要我到故宮博物院去領取那張和我闊別了十多年的《貓》。當時我高興得跳了起來，在別人眼裏看我像個瘋子，這叫喜悅的心情溢於言表。我急匆匆的到了故宮博物院，接待我的人對我很和氣，問清了我來的情況，讓我簽了字，就把那張《貓》拿了出來。我是放在鏡框裏，被他們拿出來取走的，現在變成了掛軸。我問：這張《貓》這些年到底藏在甚麼地方？他們說「被林彪拿走了，林彪要收集一百張徐悲鴻的畫，把你這張也收進去了，這張畫虧得寫有你的名字，否則只好存在故宮博物院裏了」。我拿出十五元錢，給了他們。我說：當年紅衛兵用十五元來買斷這張畫，我不要，硬放在我桌上，扭頭就走了，現在我還給你們，兩清了。
我抱着這張《貓》，高高興興的回到了家，我把牠從裱得很俗氣的掛軸上取下來，洗得乾乾淨淨，依舊放進黃花梨木的鏡框中。這幅有歷史價值和友誼在內的《貓》又回到了我的手裏，我愛不釋手。
二○一○年七月
文：呂恩

作者簡介
呂恩，著名表演藝術家，劇作家吳祖光前妻，現年八十九歲。一九三八年考入國立劇專，畢業後馳騁重慶、上海、香港和北京等地的戲劇舞台，以《清宮外史》的瑾妃起步。她演過話劇《雷雨》中的繁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