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以內地人的眼光看廣東,很多事情可以說是百思不得其解。廣府人同我一樣,同樣也是一個奇妙的組合,一個矛盾的集合體。他們特傳統也特現代,特保守也特開放,特古舊也特新潮,特吝嗇也特慷慨,特義氣也特自愛,特有歷史感也特趕時髦,特恭順也特反叛,特厚道又特尖刻,特寬容又特嚴苛……一口氣寫下來,同樣可以又寫下一大版。
在他人看來,愈是根底淺的夷蠻之地,便愈要強調自己的歷史厚實。廣府人總是振振有詞地講起兩千多年前秦五十萬大軍下嶺南,作為廣府人即是當地古越族與南下的 「中縣人」的後裔——漢族在北方也融合了眾多的民族才成為其大漢民族。因此,廣府人總是津津樂道地稱自己的方言為秦代之際的 「官話」,好似客家人稱自己的方言為唐音一樣。
再近點,則是1400年即594年于廣州東郊黃埔所建的「南海神廟」,這被視作海上絲綢之路的起點。建祠于隋代,其時,南方少數民族均已歸服,海路暢通無阻,龍顏大悅,逐令建廟立志。果不其然,一個盛唐到來,河晏海清,標誌著中國又一次復興——也許,從那時起,廣府人的性格中,就在內陸人的血質裏,注入了海洋的基因,走出閉塞,走出抑鬱,而加上了熱情、開朗、曠達……
儘管這樣,他們並不想放棄對正統的自詡以傳統而自居。人們愈說他們背離中國的內陸,甚至說他們是馬來人種,乃至於「人生面不熟」,他們就愈要尋找種種證據來證明自己的中原血脈。於是,續族譜、拜祖宗,乃至於迷信風水等等,在此特別風行,在北方這些業已淡漠之際,它們反而逆向而行,以至北方的遺老遺少們都為之歎息:「禮失求諸於野。」
可惜,還是一個「野」字,入不了正冊,上不了朝榜。
不過,說正統也絕非妄言。廣州的女子,尤為傳統,這是眾所皆知的。雖說改革開放以來,西風日漸,有不少人把持不了自己,不分良莠皆予以接受,以致「雞」們叢生。但認真清查起來,廣府人的女子,卻絕少有染指的,非但不如此,連北方的自由交往在她們都視為禁區。內地的大腕來廣州,都不得不歎息道,連「情婦」二字為何物,都須向廣州女子作啟蒙才行,而這在內地已不足為奇了。誠然,廣府女子在事業上的佼佼者不乏其人,可一到家,卻依舊一般為賢妻良母,絕不旁騖二心。有的,甚至以回家當一位太太,恪守婦道為人生的宗旨,大有日本人山口百惠的婦德。看來,「開放」二字,在她們自有另一番理解。
廣府白話裏古語、古字頗多,甚至語法規範有的還是文言文時代的,時常用來打譬喻的莫若「你行先」即「你先走」,狀語修飾在後而不在前。尤其是粵劇唱詞,你根本就不能用語法規則來匡正它,甚至可以說它不通,缺少這樣那樣的語法成份,可一樣唱得琅琅上口,老百姓曲不離唇。有些句子甚至雅得發酸,回來非要說「返來」,亂七八糟,非得說成「七國咁亂」——剛給人審定一部廣府方言與普通話對照的辭書,這樣的語彙我往往一加,一拈就是幾十上百,這裏就不一而足了。
但與廣府人一樣,白話中的「西語」亦比比皆是,大有浩浩蕩蕩侵入之勢。且不說已流傳幾十上百年的——如把球叫作「波」(ball),膠捲叫「非林」(film),襯衣叫成「恤」(shirt),……亦可列出數百,改革開放這麼些年,就更多了,如打電話叫你,成了「科」(call)你——這自然是有道理的,語言本身需要走向簡化與簡練,緊張的生活節奏,用兩個音節可說清的話,何必說上五六個音節呢。於是乎「士多」(shore)、「巴」(bar)、「的士」(tax)、杯葛(boycott)……都來了,當然,有的未必科學與簡潔——如非把辦公室叫成「呵佛斯」,卻也表現了語言的交匯過程,一個「仄」(check)一下,包含的語義,就比查一查、度一度、證實一下……什麼的,要豐富得多了。
就是這麼一種奇妙的組合,讓傳統的或內地(這裏我並不想沿襲廣府人把嶺南以北的人統稱為「北方人」)的中國人感到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這是怎麼回事呢?
用花車接新娘,當然取代了花轎,夠洋派、夠時髦的了。可小轎車送來的新人,卻偏偏按舊俗操辦婚禮,拜天地、拜雙親……宴請七大姑八大姨什麼的,絕對一絲不苟照老傳統的老規矩去辦,不許有任何差池,否則,便要被認為埋下日後不和睦的根子。
因此,廣府人的禮俗,卻之內地更多一些更古樸得多。小時候同父母拜山,上親戚家中走走,可真是戰戰兢兢,不小心便犯了例規,要遭長輩指摘的,譬喻,筷子不可以直插在飯碗上,因為那是祭祀先人的規矩,小孩子家犯忌了;更不可端飯上門口吃,那會要「吃出個窮相」——成了乞丐……
更讓人百思不解,亦成為內地人譏嘲的是:無論是多麼現代的餐館、廠家乃至於某個機構,在廳堂當中,總得供上一個菩薩以保太平與發財,哪怕旁邊就是電腦,就是「鐳射」——不過,神也現代化了,連香燭都毋須用火點,做成紅色的外表,當中則是燈絲,一拉開關便「著」了。卻不知神是否見怪,這不成了欺騙麼?
其實,廣府人倒不在乎什麼——坦率說,他們也許有的人連儒、釋、道也分不怎麼明白,老子與佛陀未必分得清,娛神無非為的是悅已,討一個彩興,至於是否走運,其實還得靠自己去搏,來不得半點懈怠。
也許,復古是為了自尊,宗洋卻為的自立,復古與崇洋的統一,是文化巧妙的啟動與耀映,我有我源遠流長的歷史,我並不須仰人鼻息,文化是一種厚重的長者風度,不可拋卻;而現代則是炫目的衣裝,不易埋沒,故可巍然立于強手如林的世界。
光流行音樂在廣東的崛起,就足以把握廣府人的心態,由絢麗的詞藻加上外來語的時髦,終於打敗了被人驚呼的異城來的糜糜之音——為此,內地沒少責備廣府人太媚外,甚至來到廣州感到的都是異國情調。可曾幾何時,廣州的流行音樂把外來者統統驅趕出去後,它竟又返樸歸真,不再那麼華麗與花哨,變得清淳與質樸,並且揮師北上,佔領了整個內地市場,且成為了中國第一成功了的文化產業。哪怕它只「流行」一時,喧囂一時,也許很快又要被替代,可它終於複歸了自我,顯示了個性,置種種非難與指責於腦後。
自尊是凝聚的文化內核,同化,是開放的文化姿態,傳統與現代,在這裏有著一個有機重構的良好機制。別人覺得詫異也罷,為之反感也罷,它絕不遵循別人的路子,聽從何處而來的命令,本來,歷史與文化,都是自然形成的,何必不順乎自然呢?不妨泰然一些,從容一些,照舊去燒香,照舊去喝早茶,照舊吃吃西餐或蛇,過自己世俗的情感生活。
到時,該變的總歸會變、不變的怎麼也變不了。不是嗎,如今流行音樂的重心,早已不在廣州,到了北京去了;在廣州成名的流行歌手,視北京的舞臺為正宗。廣州人對此也沒有當怎麼一回事。開風氣之先,未必就須獨佔鰲頭,這便是廣府人的豁達、瀟灑,不去爭個什麼名份。
名份總是虛的,光會生孩子不會起名字,人們對廣東的譏評,未必就是貶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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