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迪锵/文
人年纪大了,出席丧礼的次数难免也多了。香港的丧礼仪式,一般不离基督教、道教和佛教,更多的其实是道与佛的混合体。年前一位长辈的丧礼,就行佛教仪式。佛教宗派繁多,这次比较特别,是日本创价学会的日莲宗礼仪,其所用法器,所诵经文,均前所未见未闻。行佛教仪式自然得上香,可我却发觉灵堂内无香可上,只好静坐一旁。未几见有人上灵前在一小坛里取一撮甚么的,洒到香炉里。我也照办了,才看清那是保济丸似的小粒。
一直不知道那些小丸子是甚么,猜想是一种特别的香料吧。到去年读《读书》的一篇文章,始知其中原委。我们现在入庙拜神,或家里有供奉祖先或诸天神佛神位的,所烧的香都是幼长条形状的所谓线香。原来线香是明清时期的产物,在此之前,我们中国人烧香,用的就是那些丸状的香粒。礼失而求诸野,日本人众所周知的保存了不少中国传统文化,在烧香这样的生活细节上,竟然犹存我们的古风。
当时很想写篇文章介绍一下,《读书》却不知塞到哪里去了。近日逛书店,喜见该文已结集出版,就是三联书店的《花间十六声》,作者孟晖。这位孟晖是位女士,六十年代人,达斡尔族,曾赴法留学,著述颇多,其中一部《潘金莲的发型》我也有,但未读。
古人焚香用丸子
「花间」指《花间集》,乃晚唐五代的一部词选,也是中国最早的词选集,以婉约冶艳为其代表风格。是书「以《花间集》和部分晚唐、五代、宋代诗词中描写的十六种物件如屏风、枕头、梳子、口脂为线索和底本,以当时的造型艺术(纸上绘画、壁画、饰品等)为参照,深入、充分、兴味盎然地探究考证一千多年前中国女性生活的种种细节」。
其中《添香》就是我读过的谈中国古代「香」的种种的那篇文章。作者说,看古代绘画中的香炉,基本上看不到炉中插线香的情况,线香的出现是相对晚近的事,古人焚香使用的香,是经过「合香」方式制成的各式香丸、香球、香饼,或散末。如宋人《香谱》中有「球子香法」,是把八味原料「捣、罗,以枣膏与熟蜜合和得中,如舀杵,令不黏杵即止,丸如梧桐子大」,这梧桐子,也就是我所说的保济丸。《红楼梦》第十九回提到宝玉发现黛玉身有异香,道:「这香的气味奇怪,不是那香饼子、香球子、香袋子的香」,可见清代有文化的人点的仍非线香。
线香的香烟太盛太显,欠缺「暗香」的情趣,香丸、香饼之类,就可以减少烟气。但焚香要香「暗」而不断,十分讲技巧。宋人《陈氏香谱》记:「凡烧香用饼子,须先烧透,令通赤,置香炉内,伺有黄衣生,方徐徐以灰覆之。仍手试火气紧慢。」通赤,就是一种「闷烧」或半燃烧状态,即英文的glow,以灰覆之,为的是减少香火与空气接触,以防其burn起来,否则「香味烈则火大矣」。
红袖装香杀风景
在焚香的过程中,要做许多工夫,才不会让香火中途熄灭。香烧尽了,仍要保持炉的微温,让炉里保持干燥,这样子下次焚香,才容易点燃。怎样维持那温度呢?又有许多辅助物料和工具。焚一炉香,要花多少工夫和时间?所以,焚香这回事最适合闲没事的女儿家干,如果是美女,当然更好,更妙。晚唐和凝有《山花子》词云:「几度试香纤手暖,一回尝酒绛唇光。佯弄红丝绳拂子,打檀郎。」试香就是上面提到的「手试火气紧慢」,用手试那炉火是不是烧得太猛,因此把手也弄得热呼呼的。又试试酒,孟晖说是试「酒味好坏」,我想仍是试酒的温热,因古人喝酒是要温酒的,太烫了不好,也因此把那红唇烫得发出一种特别的光采。试完酒拿红拂子赶虫儿,顺势与檀郎「打成一片」。试想像那是甚么一幅光景,要命啊。
吾友阿三去年成婚,这小伙子爱读古书,擅书法,我送他一方泥砚,附一小笺,祝愿他红袖添香,成其神仙美眷。我本以为,添香者,乃因我们坏鬼书生以女子身上甚么都是香的,当嫂夫人的衣袖在我阿三兄面前映来映去,自然就添一点香气啦。不料添香是添加香饼、香丸甚么的,古人太懂生活情趣了。可不是?那玉手往香炉温柔地洒些香丸子,多好看,换成了红袖装香,甚至插香,你说,多杀风景!
《花间十六声》对种种古人生活情味仔细推磨,声声入耳,余音、余香久久不散。如果没有闲情闲暇读长篇大作,作者同时又有《画堂香事》一书(江苏人民出版社),以图配文,文字简短,仍是讲古人把香熏融入生活的情事,一书伴枕,可保睡得香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