吮田螺
廣東人過口癮,現代的喜歡嚼西方傳入的香口膠,傳統的喜歡嗑瓜子,除此還有吮田螺……當然,現代人也吮田螺,有專門的剪螺機,剪去其篤,以易嘬肉,只是現代人,也不善嘬,而用牙籤剔之。旋型的螺肉被挑出,放入口中,便在臼齒間被嚼爛,根本不須吮。那不叫嘬田螺,哪有過去的情趣,那才是嘬田螺呢!
過去的珠江之夜,雖無現在璀璨,但更風情浪漫:珠水流光,小艇點著火水燈,泊在岸邊。艇上有一隻小爐,上架鐵鑊。艇妹蹲著用鑊鏟炒田螺,嗦嗦有聲。艇妹窈窕,粗辮烏黑,一邊炒,一邊叫賣艇仔粥。炒田螺也是其中一項。月色如水,船火映紅艇妹,顯得紅粉花菲,格外動人。
炒田螺的佐料當然不會很名貴,紅辣椒、紫蘇葉、薄荷葉都切成了絲,還落些豆豉、蒜頭……炒起來隨風飄香。辛苦了一天的「咕哩佬」(苦力),提著竹升(竹杠,因忌降音,故謂升),躑躅江邊,聞得這一陣陣鑊氣,不由得感到饑腸轆轆。於是從要用以養家活口的幾枚大洋中,咬咬牙,取了一個銅仙,便要了一碗炒田螺, 在條凳上,把竹升抱緊了,那可是揾食的家生;竹帽用膝頭夾了,那是遮擋日曬雨淋用的。掏出那後腰間別著扁瓶,伸頸呷了一口燒酒,覺得很受用,長長的舒了一口氣。於是撿起一粒田螺,先用舌尖揭起田螺的厴,唾了出來,然後用嘴一嘬,「嘬嘬」兩聲,螺肉便被吮入嘴裏,他慢慢地咀嚼。「味道好極啦!」肚皮慢慢不覺餓了,真令人「食過返尋味」。做人揾食艱難,除了辛苦,原來也有不少樂趣。炒田螺的艇妹固然秀色可餐,炒田螺也是十分「和味」。
雞公欖 飛機欖
雞啦—雞啦—雞公欖呀……
好有味!飛機欖……
機(雞)欖啦—機(雞)欖啦—
和味雞公欖、飛機欖……
現代是看不到,聽不到了,大概六十年代初還有。大街小巷響起一陣嘀打(鎖呐)聲,吹的是《賣雜貨》粵曲小調。吹了幾句,小販即直切主題,大聲合著唱道:「雞啦雞啦雞公欖,好有味,有辣有唔辣!」
小孩子們聞風而動,好不容易扯著媽媽的衫尾,口水、眼淚、鼻涕齊下,才求告得一個仙。快活得奪門而出,飛奔上街,尋著嘀打聲而去。賣欖佬其實最容易認,頭戴小尖竹笠,半赤膊著白笠衫,黑膠綢褲,褲腳寬大,赤著雙腳。腰間套著一隻很大的紙紮公雞,用彩漆髹了。「有辣有唔辣」的欖盡用在雞胸內。
那時巷內樓房並不多,即使有,三四樓高已經了不起。十四層的「愛群大廈」已經滿城轟動,不像現在普通市民也住上十幾二十層高樓。當時住在樓上的多是有錢人,太太小姐閑在家中,嘴巴卻閒不住,喜歡吃零食。卻又懶得移動玉步,於是在陽臺上叫:「賣雞公欖呀!」當然她們是不允許賣欖佬送欖上樓的。於是「飛機欖」應運而生。
小姐太太的纖纖玉手把銅仙扔下去,「雞公」能準確無誤地接著,他們不敢怠慢,立即將欖包好,又準確無誤地拋上去,投在小姐太太的玉手之上。先是要吸引「細佬哥」才想出個「雞公」的噱頭。後因為小姐太太的幫襯,又想出「飛機」空運的絕招。可想廣州人做生意,那種天生的出奇制勝的特質。歸根到底就是「顧客是上帝」的商品意識,早在廣州生意人頭腦中根深蒂固了。
儘管現代大都市,陳舊的陋巷正在逐漸消褪,代之以新型的高樓大廈建築群。如果再有人套著只紙紮的大公雞,隨馬路叫買「雞公欖」,那景況一定如同「大蕃薯」入了香港地。引得滿城詫異。就算他是奧運的投擲冠軍,也休想將「飛機欖」拋上「白天鵝賓館」。這叫做「此一時也,彼一時」。
和味龍虱桂花蟬
舊日池塘小溪,總有一種水中昆蟲,入水能潛,出水能翔。身扁,卵形,果然如虱,這麼大的蝨子也只能長在龍的身上。桂花蟬亦水中昆蟲,不飛不鳴,吊身棲水,兩者都不逐臭趨腐,活于清風或清水間。廣東人無所不吃,如此清潔之蟲,無不啖之而快。據說,龍虱、桂花蟬有滋陰補腎之療效。尤其治小兒尿床,更有奇效。小姐吃了是否美容,應該是吧!不然這位站白竹紗的小姐這麼興致在撕著這飛蟲的翅翼,要啖其肉。
人,尤其現代的年輕人,吃也時尚,追求進口,非麥當勞、比薩不吃。對傳統小吃,如牛脷酥、鹹煎餅……大都沒有印象了。對昆蟲食物似乎更多的是好奇,因為現代吃的時尚,已經涉獵昆蟲界,甚至連最微賤的螞蟻也被吃了。如此厚肉的昆蟲,更無可遁形了。穿著時髦的小姐,仰著臉,嘬著嘴,欲罷不能地嘶咬著竹簽上的食物,這才感到老祖宗吃的東西並不那麼難啃呀!
先前,小販過街穿巷,只一小盆,以半盆醬汁浸之,不時以羹匙舀醬汁淋之,以保持其味。高聲吆喝:「和味龍虱——桂花蟬——」多是孩子們圍在那裏,直咽口水。只須銀仔一枚,小販便以竹簽厾一隻龍虱或桂花蟬,一手交錢,一手交貨,貨銀兩訖。
現在亦偶有所見,只是下崗者多了,有人操起此舊營生來揾食。但清池罕有,高樹亦少有,兩者皆不多見,恐怕一個銀仔也難以交易了。說實話,現在哪有人用一分兩分的銀仔,即使一毛兩毛也罕有人用。現在最少也得五毛錢才能買一隻龍虱或桂花蟬了。
就吃相而言,與波板糖、棉花糖或有相類。也帶一根小棒子,不過中國人喜歡削成竹簽厾,引進的多是塑膠細棒罷了。要是我寧可讓竹簽在嘴裏吮,也不想讓化學製品塞進嘴裏,儘管這樣會顯得老土些。
牛 雜
早先在廣州大街小巷,或有小販推著小車,車上置一煲,熱騰騰的冒著汽,香噴噴的,隔好幾條街也聞其香。於是聚攏不少人來,掏出一個銀仔,便指著要吃這煲中之物。
這是一煲熱焫焫的牛雜,儘是些牛的上水,牛腸、牛肚、牛肺、牛腩……還有蘿蔔、韭菜等,放在一個大鍋裏燜爛,燜的時間越長越有味道,牛雜中夾雜著蘿蔔的清香,清香中又滲透著牛雜的葷味。配著開胃的辣椒醬,熱辣辣的牛雜入口即化,一股熱氣隨著牛雜下肚,那氣順溜溜的順得胃部舒舒服服,依依韌韌,彈牙的口感伴著撲鼻的氣味,奇香無比,誘人垂涎。過去是小販會舉起那把大鉸剪,「刷刷刷」剪下一段,也是用竹簽厾之。不過,不少人愛吃吸飽了牛雜汁的蘿蔔。韭菜因為纏牙,塞了牙縫,少人吃了。只是牛雜蘿蔔似乎經久不衰,不少人,特別是年輕的姑娘更吃得津津有味。
五六十年代,印度電影《流浪者》風靡一時。年輕人在大街小巷到處唱「阿巴拉咕」,只是印度語誰也不懂,於是以粵語音譯唱作:
牛白腩面,啊呀呀!
牛雜腩呀,啊呀呀……
至於牛雜炆起來,為什麼如斯的香,香過幾條街,令人食指大動。其中有無配料的秘方不得而知。大概主要是它開放式的烹調,不是「黑箱作業」,透明度極高。眾目睽睽之下,明火操作,大箱裏的牛雜滾得翻騰,一整天就這樣滾,即使是牛皮鞋,都會滾到腍啦!何況是牛雜啦。
西方人吃牛肉,尤其阿根廷為最。他們喜牛排,七成熟稍帶血為上品。粵人卻喜啖其雜碎,炆腍為佳。吃牛排用刀叉,好大陣仗;而吃牛雜,一枝牙籤足矣,邊走邊品嘗,不必拘泥於斯文。各有風味,自有情趣,青菜蘿蔔各有所好。尤其當今後生,喜歡表現自我,只追求自我感覺。穿著現代,高鞋半衣,發染五色,翹著蘭花指,用細細的竹簽串起蘿蔔、若口叼一串牛雜,儘量張大嘴想把一整串連牛雜帶蘿蔔全都放進嘴裏,更顯其不羈的本色。
飲涼茶
在廣州飲涼茶成了一大特色。當然,飲涼茶不是什麼美食,只不過是萬不得已的輔助之飲。因為不飲之,再要吃什麼美食就難以為繼了。尤其有「食在廣州」之譽,不吃點什麼,那真是「好蝕底嘎」!
廣州屬亞熱帶季風海洋性氣候,古稱廣州是蠻貊之地,瘴癘之氣甚重。廣州人愛吃,會吃,何況不少美食多為煎炸之物,如煎蘿蔔糕、煎馬蹄糕、煎芋頭糕、炸春捲、油炸鬼、咕嚕肉、蒜香骨、燒鵝、燒鴨、燒肉、乳豬、鹽?㈦u、炸乳鴿、紙包雞、乞兒雞……多是明火之物,吃的煎炸東西多了,難免因燥熱上火,令咽喉不適,聲澀,吞咽疼痛,這時就要求助於涼茶了。一個涼字道出其功效了。所謂涼茶,是指將幾種具有藥用療效的中草藥煎水作飲料喝,以求消除人體內的積熱,或解除因季候變化引起的喉嚨疼痛、四季感冒等疾患,都可以一杯涼茶搞掂。各種涼茶的主要功能有:清熱解毒,去濕生津,清火,明目,散結,消腫,目赤頭痛,頭暈耳鳴,疔瘡腫毒,高血壓,清涼飲料等。於是飲涼茶也成了廣州人常年的一個生活習慣。
廣州的涼茶歷史悠久,涼茶品種甚多,著名的有王老吉涼茶、廿四味涼茶、石歧涼茶、三虎堂涼茶、黃振龍涼茶、金銀菊五花茶等;過去大街小巷都開有涼茶鋪,鋪中必有一個巨大的銅葫蘆,堂中或有一副對聯,諸如:
慣入深山尋百草,
隱於鬧市賣涼茶。
除此檔口上一字排開各種茶煲,熱氣騰騰地往碗裏斟涼茶,然後用一片片圓玻璃蓋上碗口以保潔。
涼茶其實起了醫藥作用,入口苦澀。所謂「苦口良藥」,廣州人不得不飲。大人飲涼茶尚可以瞌了雙眼,硬著頭皮灌下去。只是細佬仔們,要他喝下這杯苦茶,那真是「阿崩叫狗,越叫越走」。這樣涼茶鋪鋪備有話梅、甘草欖之類的送茶果,以哄小孩飲涼茶物質剌激之餌。此外,另設龜苓膏、竹蔗馬蹄水、菊花茶、羅漢果等甜飲以供選擇,這也是一筆生意。
箍 盆
五六十年代,家家都有個大木盆,用以承水,沖涼、洗腳,甚至 雞殺鴨拔毛放血,都得用木盆作為盛器。一個木盆關係到一家人的生活,檔次最高的莫過於漆花木盆及馬桶。那是有錢人家女眷用的。鋥亮,以鐵圈箍牢。整個少奶奶跳進裏面,大耍出水芙蓉也無礙,馬桶則是舊時的坐廁。髹漆,彩漆、烤漆好幾道工序才完成。
窮人家只能用杉木板,以竹篾箍之。好一點的,還能上一道清漆,不然就這樣搿好,加個箍,即使有點眼淚般的漏水也算了。在巷口幾毛錢買一串竹牌,一塊竹牌,就可以打一盆水,先是洗面,再是洗腳洗屁股,足夠全家人用了。因此規格各異,款式不同。大有大至酒廠的貯酒用的酒桶,比人還高。小有如伙夫的水鬥,泥水佬的灰戽,農民施糞肥的尿勺,都可以用木塊箍成。
箍盆的木匠挑著擔,一頭是家生箱,一頭是木料、竹篾,過街穿巷,吆喝著:「箍盆——」有人家拿出甩了箍,散了的盆,或者蝕了一塊而破了的盆來,叫道:「喂!箍盆呀!」於是進行討價還價。
待講定了價,師傅也就開工了,先是因好尺寸,拉起鋸,把板料一件件開好,刨正,然後在每件板兩側以木鑽打了小孔,再釘了竹釘,一塊一塊地搿起來,剛好搿成圓。於是又配好竹篾,在盆底打入,緊緊把板料箍牢,一點一點地往下槌,直至把木盆緊緊地箍實。
完成了一件,赤著膊的師傅會從腰間煙包裏,撚出一撮生切煙絲來,用京文紙卷了,以舌尖打兩個滾,沾了口水粘住,卷成「棺材釘」。掏出火柴,「哧」點了,深深地吸上一口,噴出濃煙,極是滿足。得意地又高聲吆喝:「箍盆!」這叫聲,是告訴客人盆箍好了,可以來取了。
「不求人」
走街穿巷 除了木匠,還有竹器匠。比如織籮、織畚箕、竹扒、竹席……其中較為小巧的,有破竹削「不求人」的。這在北方也有,老人背上癢癢,手臂彎不過,便錯以加長了爪,以撓癢癢。以前廣州不像現在有「止癢止痛的無比膏」。衛生條件也不如現在,廣東天氣較濕,難免濕毒侵人,再加上蚊叮蟲咬,比起北方更常令人痕癢難忍,用手撓,只是背脊上手也撓不到,人不能像豬像往牆角上掙。於是有竹匠將竹片削成小手狀,彎作爪形,也有五指,以加長人手,以撓不可撓到之處。那可解決了止癢的大問題。
買此器的小販,胸前掛了一筐,裏面置了不少貨,除了「不求人」還有如木梳。你可以神秘地上前和他對暗號「有桃木的嗎?」筐中多是女人用的如竹織針、畫眉毛的眉筆;還有刷鍋子的竹帚、插筷子的竹筒……
做「不求人」是看著師傅用整段的竹筒破開,用竹刀削成,刮得光滑,雕成小手,再用火水燈彎作爪狀,並定形。再刻上花紋,然後師傅自我欣賞一番,在自己背脊撓撓,演示一番,令人看了也覺真是那麼舒服,眉毛,嘴角、眼角,全都活了也似,戚眉眨眼,一副很受用的樣子,便是活廣告了。如此解癢,誰看了都想買一把。
鏟刀磨鉸剪
老師傅帶著小學徒,走街串巷地吆喝:「鏟刀磨鉸剪——鏟柴刀,菜刀——有柴刀菜刀拎出來磨呀!」
烈日當空,翻風落雨,老師傅總是帶著小徒弟這麼的走街串巷,艱難地揾食。師傅肩上扛著一張條凳,也就是他們的工作臺了。徒弟挽著一個小木盆,一塊磨刀石,小小年紀負幾十斤重。師傅已老,骨雖嶙峋,但結實。黝黑的皮膚飽經風霜,蒼老的吆喝聲渾濁而帶滄桑感,可知生活的艱難。小徒弟緊隨著師傅,用目光初涉深淺莫測的世面。他只能打下手,為師傅的磨刀石上添些水,無論鏟刀也好,磨刀也好,他都未及體能。現在的孩子正是背著書包上學的時候,他卻要跟著師傅,冒著烈日,頂著風雨走街串巷,為求兩餐。
有人拿出了用鈍了的菜刀或柴刀,師傅接過來,打量一番,便撂下條凳上了楔木,把刀楔緊了。然後跨上條凳,如同騎馬,兩手緊握鏟子,來回地拉動,真是削鐵如泥,把鈍厚的刀刃刨薄了。其實這鏟子不過是一片斷了的銼刀,在砂輪上打磨成刃具。再裝上長長的把手柄,再配上兩個木做的把手。兩手繃緊了肌肉,硬把刃具把刀口削薄。下一道工序就是磨了。徒弟用小盆往人家處討了一點水,倒了點在礪石,於是師傅便「沙沙沙」磨將起來。
磨鉸剪大概也是如此,只是多了兩個刃,難以楔得緊些。磨也費些工夫。鏟刀也好,磨鉸剪也好,最後檢驗,還是看看利不利,刀則斬木,鉸剪則剪布,嗖一下,乾脆俐落,應聲斷,主人家滿意,老師傅松了一口氣,兩師徒這才掙得微薄的一點錢,只是今晚那頓飯有著落,明天呢?
補瓷碗
一隻花碗可謂是家中所傳的寶物,小孩子不小心把它打破了,那免不了大人的一頓「藤條燜豬肉」。無有怕,慈祥的補碗匠出現了。這是個身懷「金剛鑽」的師傅,敢攬這瓷活。
他摸摸小弟弟的頭:「無有驚,等我同你補番佢啦!」手持雞毛掃的「媽媽」只得內疚地藏之背後。小弟弟捧起一堆碎碗片,抱著莫大的希望,望著這位從天而降的大救星。
瓷碗是在千把度高溫的窯中燒制出來的。其硬度可想而知,且它是寧可破碎,也不可折服的。要在它身上鑽孔,沒有一把金剛鑽,休想攬下這活。補碗師傅的金剛鑽,只是嵌鑲在鑽頭上,比芝麻還小的金剛石。那鑽是最古老的鑽了,鑽木取火也不過如此。一把柄,一把弓,靠一根繩子來回帶動鑽把,金剛石便鍥而不捨在瓷碗上打下一孔。搿複碗形的破碗片上,都打了孔,如同縫紉一般,用一把小錘子輕輕地敲進騎縫的小銅釘,小銅釘把兩片碎碗,緊緊連住。
小孩子免遭皮肉之苦,望著這位慈祥的補碗伯伯。大人付了工錢,他只有一句「唔該!」可這一聲充滿童稚的「唔夠」,就補碗師傅聽來,比拿了工錢更加受用。看來他的補碗手藝,儘管僅可糊口,但也在替人家補了飯碗同時,也為小孩子修補了童年的憧憬。
射彈叉
以前,肩扛一杆鳥銃也可四處揾食,裝上火藥,鐵砂,一扣機,可以打麻雀、蜆鴨、夜遊鶴、吱屎喳、雉雞、麻鷹……那時沒有什麼保護動物。因為廣州人寧食天上二兩,唔食地上一斤。天上飛的,只好大倒其黴。
小孩子沒有槍高,但也有法子打天上飛的,那就是射彈叉了。做彈叉其實容易到極,只須找著樹叉,一般都找芭樂的樹叉。因為芭樂枝夠堅實,但也容易用刀削入。椏叉上用兩條橡皮筋紮了,就是發射器的推動力。兩條橡皮筋另一頭,則紮以一塊小皮革,小皮革大小以能包住小石子為度。那就是發射的彈藥倉了。發射時,只須手捏「彈藥倉」盡力將橡皮筋拉盡了,以叉中的交角凹處為準星,瞄準了即可發射。石子呈抛物線軌跡射出。當然,神射手也不少,往往能打著不少的麻雀,甚至大至斑鳩、鷓鴣等。
小孩子的百發百中,百步穿楊的本事,就連這位以神槍手自稱的大人,感到驚訝。張大了口,幾乎合不攏了。他忖:「這小傢伙用彈叉也能打下,我這支火銃也未必能打下的鷓鴣來。我這豈不是白活了這麼大的歲數了嗎!」
唱龍舟
早先在廣州城,大街小巷時不時可以聽到「篤叮篤叮篤篤叮」小鑼鼓聲。那是唱龍舟藝人在賣藝。頭戴一頂小竹帽以遮太陽,身著黑膠綢衫,褲襠甚大,飄然若仙。胸前掛一面圓鏡似的小銅鑼和小皮鼓,一手執小錘,另一手則是主要的行頭,一隻小龍舟。小龍舟按節奏由手指控制,龍舟裏的小人會劃槳作扒龍舟狀,小鑼鼓敲響以助聲勢。唱龍舟是將說書以唱形式講述故事,多是民間流傳,膾炙人口的傳說或道情。唱的繪影繪聲,抑揚跌宕,聽的斂氣屏息,耳油溢出。
因為近水,便有龍舟民俗,唱來按扒槳的節奏,「篤鏘,篤鏘,篤篤鏘」,加以小鑼鼓,更具擬真,唱的又是一下一下,台同划船般的用力,有節奏,卻平和,如同船頭劃開清波。雖無奇卻也引人入勝,因為大都唱些道情之類,也有戲本,有情節,也有懸侌,故能吸引人聽。在街上走的人,只一件笠衫,便是做工的「咕哩」,難得駐了步,聽聽龍舟以消乏。但想到還要揾食,還是苦笑著離開,繼續去做工。倒是有些阿婆,老坑公,得閒無事,或抱了孫兒,或抱了竹筒抽水煙,躲在榕樹蔭下,聽龍舟的戲文,咧了缺牙少齒的癟嘴,樂得呵呵的笑。
推大板車
那時廣州交通汽車罕見,一般貨運都用大板車或三輪貨車,都是人力車。車夫不同于「咕哩佬」用的是腳力,不似「咕哩佬」用的是膊頭,一條「竹升」搞掂。一架大板車就是車夫的全部家當,所謂「日求三餐,夜求一宿」。車夫賴以養家糊口,全部的生活了。
日裏賴以謀生,「車輪一轉,黃金萬兩」說的是火車。大板車一轉,不過鬥零升米。他們生計很是艱辛,其辛苦如同牛馬,尤其上海珠橋,推的拉的,前弓後箭,背脊直了,胸口也幾乎貼了地面。大汗撻細汗,脖子上的毛巾擦汗也擦黑了,可以扭得出水來。口中還得叫著板車號子,「嘿喲嗨,頂硬上呀,鬼叫你窮呀,頂硬上啦!」
若是下橋,慣性使板車很可能如脫韁野馬,於是得幾個大漢拖著,用著套著腳趾頭的膠轆底鞋刹著車輪,不致讓板車滾下。不然前頭的那位,分分鐘會被板車輾得血肉模糊。
為生活計,儘量往車上裝貨,朵拉快跑,若是太重了,重心太后,車夫把握不牢,整架車被壓得兩條車把如同高射炮一般地豎起來,甚至連車夫也被挑起,兩腳離地,此之「打飛機」。運貨若是活口,重量雖不大,也有麻煩。雞會「走雞」。若是籮中裝滿蟹,倒瀉了,橫七豎八滿地蟹爬,怎麼收拾?
過去的路如同生活,也是坎坷不平。要是讓石頭楔住了車輪,車夫就叫苦連天,非九牛二虎之力不得將車拉動。夜裏就一盞馬燈,往上面一躺,呼嚕呼嚕,大夢睡仙覺。
紮獅子
廣州過去有紙紮鋪,同福西就有柏記,專紮舞獅用的醒獅。這也是嶺南的民間工藝,以竹篾、紗紙為主要材料,紮成各款獅子頭。
紮獅子最講究的是點睛,龍固然須點睛,才能破壁飛去。獅子的眼睛點得好,才顯得炯炯有神,舞動起來,才虎虎生威。這位師傅也生得龍精虎猛,他點的獅睛,能像自己的眼睛,也足以讓獅子生猛起來。
這種民間工藝近已式微,據說在佛山、肇慶尚存。現似漸有起色,主要是現代人也搞搞新意思,凡有喜慶,也請武館的師傅敲起鑼鼓,舞起幾頭獅子來助興。紮獅子分有劉、關、張。劉為黃獅,關為紅獅,張則為黑獅了。整套全的就三結義,舞得更熱鬧,更有彩頭。那獅頭是極結實的,師傅渾身解數用盡,也不致使獅頭散齋了。
那時柏記在騎樓將白紗紙蒙了的獅頭毛胚晾了,似乎一跌落地,便會散齋。誰曾想到,幾日後,這獅頭便大眼碌碌,炯炯有神,能顧能盼,可眨可轉,那血盆大口還張翕自如,獅頭裏有一整套的機械操作配件,全在竹篾紮的獅頭裏,可見其堅固程度。
舞獅子
南方的獅子不同於北方的,北獅或如狻猊,南獅或如麒麟,但南獅雄壯,如猛虎之出。北獅出陣總有點像是寵物狗,須有俊俏後生舞動彩綢裹的珠,琅琅有聲,引動獅子。廣東的武館皆以舞獅為其標榜,看舞獅能看出這家武館的教頭功底深淺。那須打醒十二分精神,打真軍的真功夫,馬步固然要穩,跳紮也要靈活,好幾十斤的獅子頭在場上耍半天,沒有健壯的體魄,肯定「頂唔順」。這位師傅累了,稍息間便瞌睡了。扮大頭羅漢的徒弟便用扇為他送上陣陣清風。
獅子舞得好不好,這可關係到這間武館的威望。功夫好的師父,獅子一定舞得生鬼威猛。徒弟們自然也十分出色。不過,舞獅的大多是武館中的師兄輩,功夫得了真傳,很是了得,起碼馬步穩健。因為一整套的套路,如采青,梅花樁,沒有相當深厚的基本功,如何做得了。這是兩個人的合作,獅頭固然生猛,獅尾不能蛇尾,尤其踩梅花樁,全靠獅尾的枕力,舞獅頭者幾乎是踩在他的膝上,完成向樁下的顧朌測試。若是騰躍,獅尾者更要托起獅頭者,使獅子飛騰起來。
無論是洪拳、蔡李佛、白眉、詠春、螳螂等門派的武館,均有獅子,舞動起來路數大同小異。獅子可是這武館好壞成敗的關鍵,是一塊生招牌。因此師兄們盡都十分賣力,以光大師門,不想執輸。只要多人喝彩,多人拍手,利市多寡便也不計較那麼多了。
三輪車 黃包車
現在廣州人出街大可以揚手即停,打一部「的士」。過去,只有三輪車,如果要輕便些就叫黃包車。兩種車皆為人力車,只是「三輪」用腳蹬,「黃包」用手拉。要說快,當然是三輪車要快,起碼是三隻輪子在地上滾。而黃包車則是車夫兩隻腳板走在地上,拉動兩隻輪子。馬路上,車輪滾滾,應該是車轆膠著地,而黃包車則是車夫的腳板底著地。一有紅燈,人腳車轆停在一起,真是險過剃頭。解放後,黃包車就沒有了,只剩三輪車了。
著長褂的先生也未必捨得三輪車,故以一支煙向三輪車夫嘴裏問路。車夫其實並不想告訴他,只是礙于一支煙的情面,只給了三個字「行過D(點)」。如果讓他蹬這趟車,當然不是一支煙的價錢了。
小姐或來自西關,打一把油紙傘,著一身竹紗旗袍,討了一輛黃包車。車到了,車夫殷勤伺候,攙扶玉手幫她下車。這在現在相當於「打的士」了。這可是人肉的士,儘管不那麼快,但到底平穩,無塞車之苦。若是如今還有,肯定比坐車要快,起碼黃包車可以兜小巷走,省路兼慳時間,且價錢也不會比的士跳表貴。
大概這種民間傳統的勞作不應該再發揚光大了,而是進入博物館,讓世人瞭解前人揾食如何艱辛。
肥水不流別人田
過去廣州的住家並無衛生間,更遑論什麼坐廁了。都是「屎塔」,有錢人家則置漆木馬桶,一家人出恭方便,全靠它了。那時天還未亮,就有農民撐著屎艇進城「倒塔」了,挑著屎桶挨家挨戶去為人家清洗「廁所」。
因為那時並無化肥,耕田用的肥料全靠進城拉人糞便。為了答謝城裏人支援農業,每年收成,屎艇總要捎搭上一些蕃薯贈與城裏人。於是也有熟稔了的,「肥水不流別人田」,總認得經常上門的農人,連小孩屙尿也屙在那認得的屎桶裏。
現代人種地多用化肥農藥,菜是靚了,青青綠綠,無蟲口,只是多了毒性,什麼金屬含量超標,影響健康云云。於是人們又重新找有蟲咬過的菜吃。只是不會再尋屎尿作肥淋菜了,在人小孩皆「肥水不流別人田」了,因為家家都有衛生間,出恭或摣水大都在家中搞掂。座座大樓均有化糞池,直通某管道去支援農業,不須勞農業科技人員大駕,撐著屎艇進城積肥了。
夥 記
在評書說的所謂「茶博士」,在廣州叫夥記。摣水煲替客人倒開水的,當然還須兼數碗數碟為客人「埋單」計數,一支鉛筆夾在耳朵,一手夾著一小本子。準確地計算出客人該付的錢,每只碗或碟都有記認,所裝的是多少錢的菜或點心。其實這才是他正式的職責,倒開水只不過是掩護,只是為他巡過來,察看客人到底吃了多少,找個方便罷了。
夥記,或是夥計,那是標準叫法,書上也這麼寫,也叫跑堂。過去無電子電腦,只有靠夥記心算,茶樓老闆賺錢或蝕本,就全靠他心算了。倒是有搗蛋的顧客,偏將吃罷的碗碟暗中拋了下窗外的水塘裏,不露痕跡。夥記再精,也計不出來。老闆便照扣他的人工,夥記只好叫苦連天。
除了此夥記,還有一種是賣解的夥記,不是有檔主大叫:「夥記慢打鑼,打得鑼多,鑼吵耳,打得更多,夜又長。」於是息了鑼鼓。「誇啦啦」的大喝一聲,竟將一塊石子打斷了。檔主博著一陣喝彩,便不再表演,看准了時機,取出他的藥來,直奔主題,口若懸河地誇耀起來。信誓旦旦的表白自己完全是為了救苦救難,斷斷不是為了賺錢,鬼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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