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傑《黃金冒險號》:《男人之寃》
在香港,做一個男人很累,其中一個原因,是他會受到一種很奇怪的歧視──當他年滿三十之后,不論是單身、拍拖還是已婚,整個社會都認定他一定有豐富嫖妓的經驗。一個三十歲以上,五十歲以下的港男,如果他說:他至今從來沒有嫖過妓,周圍的朋友和同事的反應,最先是一陣靜默,然后是一陣哄笑。他們絕不相信,香港沒有不嫖妓的男人,而他又不是同性戀者。這座城市原來籠罩在一股很濃厚的「嫖妓氛圍」里,不但一些地理名詞,像尖東、深水埗、砵蘭街已經跟嫖妓兩個字掛上了號,連「上深圳、去東莞」也是「北上尋歡」的暗號。沖涼、按摩、揼骨,這些詞匯,跟「得閑飲餐茶」一樣,深入香港的日常語言。天天使用這樣的粵語,令一個三十歲的香港男人,不論是穿汗衫的小巴司機和送貨員,還是一身名牌西裝的會計和「Sale屎」,盡在不言中,都沾上了一身的「叫雞氣」。<br/> <br/> 對了,為什么廣東話把嫖妓叫做「叫雞」?這兩個字的音色很囂張,不論在聽覺還是視覺上永遠充滿喜劇感。在講求禮儀的上一代,這個俗詞絕不可隨便宣之于口,是那么猥褻而粗鄙。但今日,從十八歲到六七十歲的女性,都隨時把這兩個字掛在嘴邊。一個年輕的大學生第一次跟一個女同學拍拖,談到親密的家事,她會低聲悻悻地說:「我阿爸唔系咁顧家,個個星期賭馬,又時時上深圳叫雞。」黃昏時分,當你聽見你心愛的人在尖沙嘴海邊的長廊說出這個詞匯,會不會覺得突兀?但她依偎在你的肩膊,一雙大眼睛失落地看著對岸污染的大氣里的一排迷廈,不錯,她的憂郁、氣質相當迷人,但是她說出那兩個字時竟如此自然,雖然只是她的父親,但總是教人覺得殺風景。「你呢?你有冇叫過雞?」她突然反問你。你說沒有。她笑了:「鬼信你,讀Medic嗰個阿文,同埋讀Law嗰個阿Mike,系人都知,佢哋成班人時時上深圳叫雞的。」你覺得有點侮辱,堅決否認,但她竟不相信:「就算有又點吖,男人嘅嘢,好正常啫。我希望我哋好咗之后,你以后只系有我一個,咁就夠咧。」然后她在你的胸前依偎得更深了。你很憤怒,但可以怎樣?一把推開她,說:「Let's sort out this first.我從來沒有嫖過妓,我最討厭嫖妓」?你只能默默地在心中流淚抗辯你的清白。但全香港,都不會有人相信你──一個男人,活到這把血氣方剛年紀,他媽的,竟從來冇叫過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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