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eon_jeng 發表於 2006-6-22 03:53:01

台灣鄉土語言源流及特色

講義
        洪惟仁 撰文
一、「台灣話」、「閩南話」、「鶴佬話」
廣義的「台灣話」應該包括台灣閩南語、台灣客語、台灣南島語,甚至台灣華語,也就是說凡台灣人民所使用的語言,都可以稱為「台灣話」。有些人認為所謂「國語」(即華語)只不過是一種普通話不能算是一種方言,即不能歸入「台灣話」之中,不過有些人認為所謂「國語」和中國的普通話已經有很大的差別,並且在台灣有數百萬以外省人為主、加上部分都市中的台灣籍新生代人口以此為母語,他實際上已經成為一個新生的「北方官話台灣方言」。
狹義的「台灣話」專指「鶴佬 (hoh8 lo2) 語」,即政治上或學術上所謂「閩南 (ban5 lam5)語」,或通俗所謂「台灣話」或「台語」而言,名稱問題曾經有一些無謂的爭執。茲簡單分析如下:
    (一) 所謂「台灣話」
長久以來, 台灣閩南人一直自稱自己的語言為「台灣話(tai5 uan5 ue7)」,戰後常簡稱為「台語」,這是因為閩南語系人口一直佔台灣總人口的絕對多數,戰前約佔 85 ﹪,戰後因國民黨敗退台灣,帶來大量軍民,造成台灣人口結構變動,目前閩南語系人口約佔 73.3 ﹪,外省人有 13 ﹪,客家人有 12 ﹪,山地人有 1.7 ﹪,無論如何閩南人一直都佔著壓倒性多數 (1) 。不但如此,台灣地區的經濟中心,即大都會,幾乎全部在閩南語區內。人口的優勢加上經濟的優勢,造成閩南語在台灣的優勢地位。即使日本時代或蔣家時代推行「國語」(在日據時代為日本語;戰後為中國普通話),閩南語在台灣仍然是最具優勢的語言。閩南語可以說是台灣的「自然共通語」,他被稱為「台灣話」是非常自然的。
不過近年來所謂「台灣話」一詞受到質疑,原因大抵如下:
1. 國民政府的「國語教育」, 經過三、四十年的強力推行,「國語」在台灣不但是政治的標準語,並逐漸取代閩南語為台灣的共通語。以「台灣話」稱呼閩南語乃受到非閩南語人口、甚至閩南語人口本身的質疑。
2. 近年來隨著台灣本土意識的高張,台灣族群意識日漸高揚,非閩南語人口,特別是客家族群對於以「台灣話」稱呼閩南語提出極強烈的質疑,不但否定閩南語在台灣的共通語地位,同時也質疑閩南語在台灣本土語言的代表性地位。
(二) 所謂「閩南語」
台灣閩南語源自閩南,以發詳地為語言名稱,原無可厚非,譬如現代英語發祥於england,美國、澳洲、南非都稱英語為english。但「閩南語」一詞近年來也受到相當的質疑,問題有二:
1. 所謂「閩南語」一詞原為學術上術語, 蔣家時代政府為恐台灣意識高張,極力壓制所有冠上「台灣」二字的名詞,因此所謂「台灣人」、「台灣話」都是敏感的名詞。蔣家時代政府極力推銷「閩南語」一詞,凡公家指稱台灣話時一概稱為「閩南語」,壓制「台灣話」一詞的使用,解嚴以後,「閩南語」一詞遂與蔣家獨裁政權聯想起來,反蔣人士乃傾向於不接受「閩南語」一詞。
2.「閩南」原本是指稱「福建南部」的地名,台灣並不在「福建南部」,以「閩南語」指稱分佈在南中國海邊緣濱海地區所有閩南語系方言,不但台灣知識份子提出質疑,在潮汕地區受到潮汕人士更強烈的質疑。
3.「閩」的本義是「蛇」,凡以動物為民族命名者即帶有民族歧視的意味。
(三) 所謂「鶴佬語」
「鶴佬」一詞原為客家人或廣東人對閩南民族的稱呼,不但台灣的閩南人被稱為「鶴佬」或「鶴佬人」 ( 客語 hok8 lo2 ) , 在廣東、福建的閩南人也被稱為「鶴佬」或「鶴佬人」 ( 客語 hok8 lo2 /hok8 lau2 ;粵語 hok8 lou2)。「鶴佬」一詞遂成為閩南民族的民族名稱。閩南民族原來沒有專有的民族名稱,現在有了「鶴佬」這個名稱,用「鶴佬語」來指稱所有閩南語應該是比較恰當才對,近年來有些反對人士提議採用「鶴佬語」的名稱,但是也受到相當的質疑,問題有:
1. 「鶴佬」一名是客家人或廣東人對閩南人的稱呼, 不完全受到閩南人的認可,這個名稱在台灣雖然不感到「歧視」,在廣東就有「歧視」的意味,福建的閩南人也不認同這個名稱。在台灣「鶴佬」也以客家人較常使用,閩南人本身不太自稱「鶴佬」。
2. 「鶴佬」二字是廣東人假借的用法; 在台灣有許多人寫做「福佬」,是「福建佬」顧名思義的通俗語源學的訓用字;另一個通俗語源學的流行用法是吳槐先生所提倡的「河洛」二字 (2) 。
但依筆者的考證,這個名稱的本字應當是「貉獠」二字,「獠」即唐代福建的「獠蠻」或「蠻獠」,「獠」和「洞」原是分佈於華南地區的兩個百越民族,「洞」即今之「僮族」, 中共改為「壯族」,「獠」 (lo2) 即唐代所謂「葛獠」或今之「仡佬」,是僮族的一支,而「貉」字當為自古中國對夷狄的稱呼,「貉獠」的意思就是「蠻獠」──野蠻的獠族人。因為客家人自稱是中原人,而閩粵地區在唐代以前仍是蠻地,因此以「貉獠」二字稱呼其鄰族的閩南人是可以理解的 (3) 。 因此所謂「鶴佬」或本字「貉獠」的本義其實含有民族歧視的意味。既含有歧視的意味,當然不能接受。
由此看來,所謂「台灣話」、「閩南語」、「鶴佬話」這三個名稱,沒有一個能為所有人滿意接受,所有的問題都出在名詞命意上。不過依我們的看法,這三個名稱都是可以接受的,但可以調整用法。理由如下:
1. 「台灣話」──「台灣」雖是地名而不是民族名, 但閩南語在台灣既然有四分之三的母語人口,通曉人口更多,它具有共通語的性質是不可否認的,也就是說他在台灣諸語言中具有代表性是不可否定的,以當地的地名為當地最通行、最具代表性的語言命名是世界一般的通例,因此以「台灣話」稱台灣閩南語,並沒有很大的瑕玼。
不過「台灣話」既定義為台灣閩南語方言,即不能再指稱所有閩南語的語言,若欲以「台灣話」含蓋所有閩南語,其所遭遇的困難和以「閩南語」或「廈門話」含蓋所有閩南語所遭遇的困難是一樣的。甚且台灣境內尚有其他語言,若以「台灣話」專指台灣閩南語,因而引起操持其他語言的族群反彈也是不值得的事。
本文廣義指所有台灣語言時用「台灣語言」;若排除華語,單指閩南語、客語、山地語三種台灣傳統語言時稱為「台灣本土語言」或「台灣傳統語言」;若排除台灣漢語,單指南島語時稱為「台灣南島語」、「台灣原住民語言」、或「山地話」;若單指台灣閩南語時稱為「台灣閩南語」或「台灣鶴佬語」或簡稱「閩南語」。
2. 「閩南話」──「閩南」 (ban5 lam5) 也是地名,「閩」 (ban5) 指福建,「閩南」即指「福建南部」之義。「閩」字的本義是蛇,這是因為閩人屬古代百越民族之一。依「史記」的記載百越民族是蛇種,意即以蛇為圖騰,所以這「閩」的本義不一定有歧視的意涵,只是字面上有個「虫」 (hui2) 傍,漢人對鄰近民族總是以禽獸視之,所以字面上具有歧視的意思,不過現在大家已經接受「閩」字,已經不覺得有歧視的意涵了。
因為閩南語系大別之可分「漳泉話」、「潮汕話」、「瓊雷話」(「海南島話」及「雷州話」)三大方言。「台灣話」源自漳州、泉州,和廈門話一樣是一個漳泉混合的方言,台灣話和漳州話、泉州話溝通沒有困難,和廈門話更是接近,他雖然混入了一些外來的或新創的成分,畢竟還沒有到可以從閩南語分化出來的程度。在方言分類的層次上,他可以和漳州話、泉州話、廈門話、蒼南(平陽)話平行做為「漳泉話」的一個方言,但不是和「潮州話」或「瓊雷話」平行的方言。
3. 「鶴佬話」──如前所述, 「鶴佬」是一個唯一泛指所有閩南民族的民族名稱,以這樣一個泛稱所有閩南民族的民族名稱來指稱所有閩南語實在是最恰當不過了。現在它的本義已經喪失,既須考證,即表示已經沒有人知道它的本義如何了。筆者認為這個名稱可以接受。
「鶴佬」的名稱與用字,在正式文書上雖不太常見,不過其由來已久,口語上也頗通行,因此本書也採用「鶴佬語」指稱學術上汎稱所有閩南語系方言的所謂「閩南語」。
總之「閩南語」、「鶴佬話」廣義地漢語閩語支的閩南語,狹義地指漳泉方言,而「台灣話」專指「台灣閩南語」或「台灣漳泉方言」。
二、「台灣話」在「鶴佬語」中的地位
閩語分佈於中國福建省的大部分、廣東濱海地區、浙江平陽縣一帶、海南島、台灣、南洋,它和客語是漢語系之中一個分佈最零散、方言最複雜的語言。「鶴佬話」屬於漢語系閩語支的一個支派方言,它分佈在閩語區的南部,分佈區域及使用人口佔整個閩語分佈區域及使用人口的泰半,語言特性也有很大不同,因此有人主張將「閩語」劃為「閩北語」、「閩南語」兩個語支。
有人認為「閩語」是由古代「吳語」分支出來的,「鶴佬語」又從古代「閩語」分支出來。歷代鶴佬人陸續尤北向南移民,根據文獻記載及祖籍資料,唐代以前閩南人已經移到潮州,後來分化出一個「潮州話」;元明以後移出到海南島、雷州半島及廣東沿海各地,並逐漸向廣西深入發展,分化出「瓊崖話」(海南島)、「黎話」(雷州半島)、「隆都話」(中山縣)、「平南話」(廣西)等;明末以後,閩南人和葡萄牙人、西班牙人、荷蘭人、日本人、及後來的英國人共同進行了海洋大貿易及殖民地爭奪戰,最後鄭成功驅逐荷蘭人,佔領台灣。清代以後閩南人大量移民台灣;並向北移民到浙江南部平陽縣(今蒼南縣)一帶及舟山群島;向南移民到菲律賓、印尼、新加坡、馬來西亞,而潮州人移民到泰國。現在除了近代從閩南漳泉地區移出的移民和「閩南語」通話尚無困難之外,「潮州話」或「瓊雷話」和「閩南話」溝通已相當困難。
「鶴佬語」使用人口數沒有正確的統計,一般估計「漳泉系」方言之中以台灣片人口一六○○萬為最多,閩南地區人口約一○○○萬人,分為漳州、泉州、廈門三片,每一片都只有數百萬人口;潮汕地區約一○○○萬,海南島約五百萬,雷州約二百萬,浙南約二○○萬,南洋約八五○萬,分佈極零散,每一國的閩南人都只有數百萬或數十萬,總使用人口據估計有五、六千萬人。
換言之,台灣是鶴佬語人口最集中的地區。
三、清代以前的台灣語言生態
台灣本為南島民族聚居之島,漢人開發澎湖雖然開始甚早,正式定居始於元代,入明以後約十七世紀初期,漢人始陸續移民台灣,荷蘭治台期間(1624-1662 )   包括西班牙治北部期間 (1626-1642),台灣漢人只有5,000-15,00人,原住民則有15-20萬人,白人不到3,000人。明鄭時代(1658-1683) 末期,漢人達十二萬之多,但陷清之後,大部分官兵均回大陸,留下的只有二萬人。總之這段期間,台灣最優勢的語言應該是南島語。不過南島語語種甚多,最初約二十種,互不相通。
南島語本無文字,荷蘭人以所居的西拉亞族語為標準,為其設定羅馬字,以為傳教、行政、交易的工具,謂之「新港文字」,這種文字一直使用到嘉慶時代始廢。
鄭氏敗亡,台灣陷清。清初禁止中國人移民台灣,其後開禁,乾隆、嘉慶以後泉州、漳州兩府鶴佬人大量移台,潮州鶴佬人、福州閩東人也有移民。客家移民稍落後,以嘉應州四縣為主的所謂「四縣客」最多,其次為以惠州府海豐、陸豐二縣為主的「海陸客」。此外福建汀州永定縣,漳州平和縣、詔安縣,廣東潮州府饒平縣、大埔縣等也有較少數的移民,漢人大量移入之後,台灣人口急速增加,至清末,台灣總人口已達二百五十萬。這些漢人移民在台灣的分佈區也就是鶴佬語、客家語的分佈區,祖籍的不同直接反映在方言的分佈狀況。
關於清代的人口、祖籍,因為沒有詳細的調查,不得而知,日本據台以後曾做過七次的人口普查,其中第一至三次均做過語言調查,包括母語、國語(日語)、台語(日人台語能力)等。小川尚義主編的《臺日大辭典》 (1907) 載有一張彩色〈台灣言語分布圖〉(見附圖一),是台灣史上第一張語言分佈圖。這張地圖畫得相當詳細,漢語(所謂「支那語」)分為漳州、泉州、客家三種,原住民語(所謂「蕃語」)分為山地十族及各社平埔族語。漢人祖籍更詳細的分佈圖見〈台灣在籍漢民族分佈圖〉 ( 新光社 1911) (見附圖二),地圖中記載了漳州人、三邑人(南安、惠安、同安)、安溪人(以上所謂「福建族」);嘉應人、惠州人、潮州人(所謂「廣東族」)。在本世紀初期,基本上祖籍和語言、或方言應該還相當一致,不過據調查,福建汀州永定縣,漳州府平和縣、詔安縣都有客家人,廣東潮州府除饒平縣、大埔縣有部分客家人之外大部分是鶴佬人,把所有福建籍的都歸為「福建族」(鶴佬人)、所有廣東籍的都歸為「廣東族」(日治時代日人文獻所謂「廣東人」皆指「客家人」而言)也是不恰當的。除此之外,印證我們的方言調查資料,地圖所記載的大抵不差,兩份地圖記載有所參差,大概是分類、分區有所困難的表現。
關於南島語的分佈,台北帝國大學言語研究室曾繪了一張彩色〈台灣高砂族言語分布圖〉,載於《原語台灣高砂族傳說集》 (1935) (見附圖三)。這張地圖以顏色區分平埔族語、山地語,記載了二十一種南島語。是第一張台灣南島語分佈地圖。
由地圖看得出,閩南語分佈在廣大的平原、海濱、淺山地帶及澎湖群島,客語分佈在山坡地帶,南島語分佈在高山、東部、蘭嶼,閩南語是分佈最廣的語言,其次是客語。
比較漢人移民史的文獻記載,我們清楚地看出台灣的語言生態,經過二百餘年,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台灣原為南島語的分佈區,漢人移入之後,南島語受到極大的挑戰,由於政治、人口、經濟、文化都處於劣勢,凡是和漢語發生接觸的都逐漸衰退而至於消亡。清代將原住民分為生番、熟番,居於平地、接受漢化者為「熟番」(俗謂之「平埔番」或「平埔族」;居於山地或後山、未接受漢化者為「生番」(即俗所謂「山地人」、「高山族」、「山胞」,今自稱「原住民」)。「高山族」因為和漢人不相往來,其語言文化尚能保存原貌;「平埔族」因為和強勢的漢人聚居,有清一代,其語言、風俗、生活習慣消亡殆盡,少數和客家人聚居的為客家所同化,大部分和閩南人聚居者為閩南人所同化。平埔族的語言消滅之後留下許多源自平埔族語的台灣地名,不過其中一大部分已經被日本殖民政府及國民政府大量改為日本式或中國式的地名。
四、日治時代的台灣語言生態
一八九五年甲午之戰清國敗給日本,定馬關條約,將台灣割讓日本。日本治台以後對台灣本土實施由漸進而至激烈的語言政策。五十年治台期間的語言政策可分三個時期(4):
1. 懷柔期 (1895-1912) ──積極教導日人教師、官員學習台語(主要是閩南語),培養教育、統治人才,學校以日臺對譯法,以台語說明教授日語並有五小時時間以台語教授漢文。
2. 收縮期 (1913-1936) ──積極普及教育,鼓勵台灣人說「國語」。學校漢文課程逐漸減少到二小時,高年級漢文課甚至廢台語教讀,改以日語讀漢文。日語教材廢除對譯法,改採以日語教日語的直接教學法,日語普及效率提高,1935年已有 29.1﹪ 的台灣人會說日語。
3. 嚴厲期 (1937-1945) ──實施皇民化運動,社會上停止報紙漢文欄,禁絕漢文私塾,公家單位禁止說台語,獎勵「國語常用家庭」,對台灣語言採取種種差別待遇;學校廢除漢文課,嚴格禁止學生在學校說台語,設有糾察對,教學生互相監督,說台語者處罰。「國語」普及效果奇佳,至1941年,會說日語的人口已達 57.0﹪ 。
雖然台灣總督府極力推行「國語」,但直至1943年為止,家庭中以日語為常用語言的所謂「國語常用家庭」只有 9,604 戶,77,679 人(不含日本人),佔台灣人人口的 0.9﹪ (黃 1993:94) 。 據光復初期的報導,當時台灣的都市一片日語聲,也就是說,日語已儼然成為都市的社交語言,但台灣本土語言的根基完全沒有動搖。五十年間台灣傳統語言的閩南語、客家話、山地話仍然保存,唯平埔語幾近消滅,客語在閩南語區內的方言倒逐漸衰落,山地話受日語很大影響,惟閩南語的勢力略有進展,分佈區擴大、大量吸收日語詞彙以為新名詞,使台灣閩南語趕上時代的進步。換言之,直至日治末期,閩南語仍是台灣最強勢的語言。
五、蔣家時代的語言政策
1945年二次大戰日本戰敗,台灣歸中華民國管轄,國民政府初領台灣,一切典章未備,教育政策、語言政策自然無暇顧及,學校以台灣人教師為主,自然以母語教學。1946年4月2日「台灣省國語推行委員會」成立,其「台灣省國語運動綱領」第一條規定「實行台語復元,從方言比較中學習國語」。看起來是個相當進步的教學法,但其目的如主任委員魏建功所言,是為了「恢復民族意識,建設語言心理」,其實所謂「實行台語復元」的主要目的是要借用台語來驅逐日語,至於「從方言比較中學習國語」,因為對兩個語言都沒有研究,自然無從比較起,實際上形同具文。
戰後初期台灣人民對台灣「回歸祖國」可謂「歡欣鼓舞」,熱情學習「國語」,但旋即發生二二八事件(1947年2月),國府政治腐敗,歧視台人,公務機關、公營事業之大小職務幾全為外省人包辦,台灣人大失所望,自1946年下半年起,台灣人學習「國語」的熱情即大為冷卻,許多人以不學華語文,來做消極反抗。
1950年左右,國共內戰,國民政府敗退台灣,帶來約120萬的中國軍民,從此定居台灣,台灣人口結構,祖籍比率,族群認同都因而發生了極大的變化。這批新移民雖然祖籍各自不同,南腔北調,各說各話,但為了溝通的需要,以及政府的大力提倡,很快地學會了「國語」,其第二代並且多以這種「國語」為母語。加上這批新移民大部分位居軍、公、教、文等支配或指導的統治地位,即使非直接為統治者,亦多附屬於統治階層,因此新移民乃自然結成一種新族群「外省人」,「外省人」族群不但有其族群意識,並吸收了土著的「台灣人」第二代共同產生了一種新華語方言為其族群認同象徵之一。因操用這種新華語者多居都市(以台北市為中心),為與台灣人第一代的所謂「台灣國語」分別,有人謂之「台北國語」或「台北華語」。
此種新華語的主要成分,一般的看法認為是以江浙腔的華語為基礎,摻入各地方言或外國語的語言成分,其中尤以台灣、香港、英語、日語最多。國民政府的本意雖欲推行「標準國語」,實際推行的結果卻是不標準的「台北華語」方言。無論如何「台北華語」在政治的推動下已經變成了台灣境內最具活力、最具競爭力的語言。
戰後四十餘年來,國民政府強力推行「國語」,成果「輝煌」,有「奇蹟」之譽。據估計截至1990年為止已經有80﹪以上的台灣人口能夠使用「國語」,而不會「國語」的台灣人口不到20﹪,黃宣範 (1993) 說:
    「根據1990年台灣地區人口普查, 台灣目前為止仍有 155 萬成人未就學或不識字, 另有 70 多萬人未受完國少教育, 280 多萬人僅國小畢業。這 500 多萬人將是教育廳「掃除功能性文盲」計畫的目標。 根據這個報導,我們有理由相信其中約有 400 萬人均屬於「不會國語」的一類。 換言之,有五分之一的台灣人口仍不會國語。即使我們放鬆要求,承認有人雖只小學程度,但力求上進,學會了國語,但全國有 350 萬人不會國語是很合理的推算。」 (p.131)
從1945年國民政府治台至1990年共45年的統治時間,會說華語的人口達80﹪以上,比較日本時代的「國語」(即日語)普及成果,一八九五年日本治台,至1940年同樣是45年的統治時間,會說日語的台灣人只有51﹪。可見國民政府推行「國語」的成績比日本殖民政府好得多。
六、兩次「國語普及運動」的比較
國民政府的「國語教育」較台灣總督府的「國語教育」成功的原因分析如下:
1. 台灣漢語和華語的親近性──台灣的閩南語、 客語和華語同屬漢語系,互相之間具有規則的對應關係,互相學習較容易。而日語與台語屬不同語系,除日語的漢語部分外,相去較遠,不易學習。
2. 傳統的大中華意識──鶴佬人或客家人自古為中華帝國所統治, 對中國較有認同感,日本本屬外國,台灣人對日語即有強烈的排斥感,日語教育自始即不為台灣人所接受。但台灣「光復」,台灣一開始即自動湧起一股學習熱潮,加上國民政府教條式的大一統思想,許多人對象徵中華大一統的「國語」乃欣然接受。
3. 「外省人」比「日本人」多──國民政府1949、1950年期間撤退台灣,所帶來的外來人口軍民合計共121萬,1990年左右,外省人佔台灣總人口13﹪; 日治末期的1943年全台日本人只 396,090 人,約占全台人口 6﹪ 。
4.國民政府較早實施單語教學法──單語教學法對本土語言的傷害很大,但卻是一個有效的教學法。日治時代一開始是以台語教日語,並編有日台對譯課本,治台第十九年的1913年以後改採以日語教日語的語言教學法,成效顯著。國民政府治台初期,一切典章未備,學校曾有短時間以台語教學,但很快地改採以華語教華語的單語教學法。
5.國民政府較早禁絕台語──日本治台第43年的1937年才採取強硬的皇民化教育,廢除漢文課,並禁止在校說台語,在社會上提倡「國語常用家庭」。漢文課對台語的保存與提升有相當積極的作用。漢文課用台語文讀音唸古文,並以台語白話解說,雖不是直接的台語文教育,但透過白話解說,可將學童的台語由生活語言提昇為文化語言,而文讀音教育,更使其方便於吸收日語新名詞,使台語現代化。1937年實施皇民化教育以後,會說日語的人口直線上昇,1935年會說日語的台灣人只有 29.1﹪,實施之後的1938年即躍升為41.9﹪,1941年 57﹪,1944年 71﹪,可見皇民化教育的效果非常大,雖然這個數字其實就是受日語教育的比率,受過日語教育當然會說日語,但會說到什麼程度卻又是另一回事。
國民政府的學校教育幾乎從未實施過以台語解釋、教讀漢文的漢文教育,中學「國文」課有七成文言文,全部使用華語解釋、教讀,致使台灣學生沒有機會學習如何將台語由生活語言提升為文化語言,吸收新知只能透過華語,使台語成為表達不便的語言。治台第13年的1956年教育廳即下令在校禁說台語,並組糾察隊,叫學生互相監視,說台語的學生被施以體罰、罰錢、或「掛狗牌」的侮辱。另外規定公務機關、公營事業只做「國語服務」,國民政府對傳播工具控制尤嚴,1972年12月1日文化局以一紙行政命令即將閩南語節目限制為一小時,1976年行政院正式公佈「廣播電視法」,其中規定「方言節目應逐年減少」,即正式立法,使台語成為社會生活上無用的語言,逐步消滅台語。
總而言之,國民政府所實施的語言政策和日本殖民地政府的語言政策若合符節,都是以消滅台語為手段,以達推行「國語」的目的。但國民政府所用的手段比總督府更殘酷而徹底,且又利用大中華民族主義的大義名分,使人樂於學習「國語」,軟硬兼施,所以達到「奇蹟」的效果。
七、台灣語言的生存競爭
當語言互相接觸時,一定會互相競爭,正猶如生物的「生存競爭」一樣,語言或方言接觸時也會依循弱肉強食的競爭原理,強勢的語言或方言把弱勢的語言或方言吞食,弱勢的語言或方言成分被強勢的語言或方言吸收、或完全不留痕跡地消失於人間。這節我們來討論一下台灣的語言戰爭最後的結果可能會如何。
上文中提過語言的競爭力主要的項目是政治、人口、經濟、文化、認同意識,而其中以政治為最重要,掌握了政治即可以掌握經濟、文化、認同意識,因此政治力所支持的語言,使用人口也會逐漸增加。台灣漢語因漢人人口、經濟、文化的優勢,併吞了平埔語的地盤;閩南語因人口、經濟的優勢吞沒了區內的客家語言島;華語因政治力的支持,併吞了所有在台灣的大陸方言的母語人口並逐步蠶食或併吞台灣傳統語言的使用人口 (7) 。
無政治力介入的語言競爭是「自然競爭」,政治力介入的語言競爭是「非自然競爭」。台灣在漢人未移入以前,原住民已經在這塊土地上生活了數千年。原始的台灣語言生態已經難以稽考,大概漢人或荷蘭人未入侵台灣以前,各部落語言之間也有所謂「語言競爭」,比如南部以西拉亞語為共通語,北部以巴賽語為共通語,應該是語言競爭的自然結果;漢人大量移入之後,開始發生了漢語與平埔語、閩南語與客語的競爭,閩南語逐漸成為台灣優勢語言,在這個階段,人口扮演了競爭力的主要角色,屬於「自然競爭」。但競爭的結果是漢語系的閩南語、客語、南島語系十多種語言佔地稱雄,造成台灣「多語分立」的局面,而以閩南語佔絕對優勢,現在各語的邊界地帶還在進行著語言戰爭,弱勢語言的地盤逐漸被強勢語言所蠶食(8)。
但是語言戰爭的同時也在進行融合,尤其是近親方言往往會融合成一個新方言。在台灣最有名的例子是漳泉方言的融合。漳州腔和泉州腔本來在語音和詞彙有相當的差異,但都屬閩南語,兩個次方言在台灣接觸了三百多年的結果,已經融合成一個不漳不泉的新方言;還有不同口音的普通話在台灣形成了一種筆者所謂的「台北華語」新方言,也可以算是一種方言融合。國民政府的理想雖是推行「標準國語」,事實上推行的結果卻變成了「台北華語」,這是符合了語言因接觸而融合的客觀規律。客語四縣、海陸等方言似乎至今未形成一種融合方言,這是因為客家語的方言之間缺乏接觸的緣故。
戰後從天而降的華語挾著政治力在台灣發揮了強大的競爭力,對原居民的閩南語、客語、山地語進行更殘酷的併吞,而這段時期,政治成為決定性的語言競爭力,是「非自然競爭」。競爭的最後結果尚不可知,但客語、山地語岌岌可危,已然成為事實。閩南語雖處政治的劣勢,但因閩南人口佔台灣總人口的壓倒性多數,對華語尚有一點抵抗力,並為非閩南語人口所願學習,但客家人、原住民除了政治劣勢之外又加上了人口、經濟的劣勢,遂逐漸學習族外語言(華語、閩南語)放棄了族語。
現在台灣已經變成了華語與原居民語言的雙語言社會, 外省人有 50﹪ 以上懂閩南語,閩南人有 82.5﹪ 是華語/閩南語的雙語人口; 而客家人、山地人很多是三語(華語、閩南語、族語)人口。 估計台灣客家人有 70﹪ 是華語/閩南語/客語的三聲帶人口; 而原住民有 40﹪ 是華語/閩南語/山地語的三聲帶人口(黃宣範 1993:438-439 )。其中有許多人兼通多種山地語,顯示少數民族的語言學習能力。然而沒有語言區隔(地理區隔或功能區隔)的雙語並存現象可能只是弱勢語言死亡的過渡現象而已,到底弱勢的台灣語言最終的命運如何呢?這是我們十分關心的問題。
黃宣範曾根據他的調查數據計算台灣語言的命運說 (p.442-444) :
   「………在某一意義下,我們不可能預測語言的前途,因為語言的活力涉及三大變數(人口、政經力量、制度的支持),其中後二者有很高的不可測成分。但如果假定未來幾個世代之內這幾個變數維持現狀,而且假定各族群之間可以高度自由通婚,那麼台灣各語言的前途可以作如下的預測………百年之後(第六代),原住民語言人口將僅剩下 3,000 人左右,客語人口也將萎縮到只有目前人口的 7.8﹪ 而已。而國語人口與台語人口到了第十代將呈均衡狀態(國語人口: 938.4 萬,台語人口: 1012.9 萬)。 這就是台灣各語言的未來命運。」
換言之,客語、山地語若不改變目前的競爭局勢,刻意保存,必將步平埔語、鶴佬客的後塵而消失。這個預測應該是對於那些主張「語言永存論」的童騃性樂觀主義者的一個反駁。
筆者同意黃教授對山地語未來命運的預測,不過筆者認為有關客語的預測較悲觀,而對「台語」(閩南語)的預測太樂觀。
我認為客家話的危機主要有二,一是學校教育只有華語沒有客語,電視極少客語節目,這是被「空襲」,這一點客語和閩南語的命運是相同的,而客語的威脅尤大;其次是閩客混居的邊緣地帶可能將逐漸被華語及閩南語蠶食而縮小地盤,這一點客語受到的威脅和閩南語不同。但客家話是一個占有相當地盤的語言,地盤的中心地帶應該還沒有消失的危險。因此如果客家話有消失的可能,那麼客家話消失的模式應以遭受華語的「空襲」或華語與閩南語的聯手「蠶食」為主,而非被「併吞」。可是相較之下,閩南語受到華語「併吞」的威脅遠為嚴重,因為人口的城鄉分佈對語言戰爭的結果有很大的決定力。
假定目前的競爭現狀不變,那麼預測語言競爭結局,似乎應該把目前各語言人口的分佈情形考慮進去,把客語和華語、閩南語與華語接觸的程度作個比較。依黃著 (p.434) 各族都市化程度如下:
外省人        67﹪
閩南人         41﹪
客家人        17﹪
外省人不但有 67﹪ 住在都市,並且其中有 49.5﹪ 住在大台北都會區,而台灣的都市,尤其是大都會絕大多數都在閩南語區,也就是說外省人和鄉下的客家人有地理區隔的現象,但和鶴佬人則幾乎毫無分隔地互相混居,即連最封閉的眷村,眷村太太有 50﹪ 是台灣人,而其中有 68﹪ 的太太是閩南人。
既然外省人和閩南人都是都市化相當高的族群,並且台灣的大都會全部在閩南語區,外省人主要住在鶴佬語區的都市中,這顯示閩南和外省人接觸的機會比客家人和外省人接觸的機會多。都市的閩南語和華語之間沒有地理區隔,功能區隔也越來越少,年輕人紛紛改說華語,都市閩南語被華語「併吞」的可能性已經可以看得出來。
客家人多半住在鄉下,這表示客家區內的客家人和外省人接觸的機會比閩南人少。兩個語言接觸越少就顯示保存母語的機會越大。因為外省人較少住在鄉下,鄉下的客家人便較少必要為了遷就外省人而放棄母語,猶如鶴佬語區內的鄉下鶴佬人比都市鶴佬人子弟更少放棄閩南語,並且閩南語也較流利的道理一樣。
所以筆者認為閩南語區內的都市客家人可能在兩代之內放棄客家話,但鄉下的客家人應該不容易放棄。客家話所受華語的威脅從整體看不如閩南語嚴重。
台灣的未來,也許可以假定政策不變,但不能假定經濟、社會不變。可以預測的是台灣的都市化會越來越嚴重,中產階級會越多,也就是說,都市中說華語會越來越普遍,如此演變下去,到最後閩南語變成無用的語言,那就沒有人要學了,台北就是一個明顯的例子。到那個時候,華語將變成都市的語言,而閩南語將變成鄉下的語言。
在中國南方有許多北方官話的語言島,如浙江的杭州、江西的贛縣、福建的南平就是這樣形成的。因此現在都市中的雙語現象可以理解為由台灣原居民語言社會轉變為華語社會的過渡階段。黃宣範預測台灣未來的語言社會:「國語人口與台語人口到了第十代將呈均衡狀態(國語人口: 938.4萬,台語人口:1012.9 萬)」如果成為事實,那應該就是都市說華語,鄉下說閩南語。
不過即使這樣,城鄉雙語區隔的局面也不可能持久,因為都市變成華語的單語化之後,鄉下必然也還是雙語社會,都市的華語化會使得華語變得更「高級」。華語單語教育、單語傳播、單語服務的語言政策繼續下去,會使得台語變成無用的語言,鄉下人保存母語的慾望降低,其台語能力逐漸退化。當台語成為一種傳統的包袱時時,也就是鄉下人放棄台語改用華語的時候了。黃宣範也發現華語已經嚴重侵入台語社會的最後防線──家庭,這無異是台語社會蛻化為華語社會的徵候。
如前所述,語言的接觸必然帶來語言的競爭,雙語社會的雙語如果沒有相當的區隔、分工,而任其自由競爭,那麼強勢語言終究會把弱勢語言併吞。也就是swadesh(1948) 所說的:「由不穩定的雙語社會逐漸變為單語社會,即其中一個語言由衰退而致死亡」。如果華語與台語不是這樣拚得你死我活,其結果應該是雙語融合吧?雙語融合為單語是可能的,不過那需要相當長久的自然演變,如果台灣社會演變的速度像今天這麼快,並且華語獨霸的情勢不變,頂多強勢的華語把弱勢的原居民語言成分吸收了一部分而加以併吞,不可能融合。
八、漳泉方言在台灣的融合
閩南語、客語兩種漢語及約二十種南島語,如前所述是經過三四百年的競爭、弱肉強食、爭奪地盤,造成現在「多語分立」的局面。各語之間絲毫沒有融合的現象,頂多只有詞彙的借用罷了。可是閩南語漳泉方言之間卻融合為台灣新方言。
台灣閩南語源自漳州方言和泉州方言,漳泉兩系方言在台灣共處一地,必然也要競爭的。早期漳泉間發生嚴重的分類械鬥──「漳泉拚」,可以理解為漳泉兩方言的「地盤」爭奪戰。通過械鬥把不同方言的人驅出地盤,可能使得地盤內的方言更加純粹。不過漳泉械鬥只是一時現象,三百年來,漳泉之間和平相處是正常現象,所以台灣閩南語總的趨勢是漳泉融合,就是通常所謂「漳泉濫」或「不漳不泉」。以下就漳泉融合現象作一介紹。
(一)原鄉的閩南方言
台灣鶴佬人的祖先多半來自閩南的漳州、泉州,漳泉二州的方言雖有些不同,但基本上溝通沒有困難,我們將之定位為鶴佬語漳泉系方言。漳泉系內部方言溝通沒有困難,但和潮汕系、瓊雷系方言溝通便有困難,尤其跟瓊雷系根本無法溝通。台灣除了漳泉系方言之外,沒有發現過其他系的鶴佬語或閩語方言的分佈區。
漳泉之間音韻系統不太一樣,主要的差異如下表(符號 ─ 表無此音, /表漳州或泉州內部有方言差, ( ) 內指其次方言區位):

        漳州        泉州
1. 入字頭              dz                       dz(山)/l(海)
2. 嘉字母              ee                       e
3. 沽字母              ou(南)/oo(北)              oo
4. 雞字母              ei(南)/e(北)               ere(山)/ue(海)
5. 居字母              i(大部分)/ir(詔安)         ir(大部分)/i(晉惠)/u(同安)
6. 科字母              e                          er
7. 陽上            歸陽去                     22(海)/歸陽去(山)
8. 陰陽去本調        分立                       混同(海)/分立(山)

以上所列都只是漳泉間音系上的主要差異,但漳州、泉州內部還有方言差,漳州系方言可分為北片、南片,界線不明顯,大抵南靖、龍溪、海澄以北屬北片,漳浦以南屬南片,北片較接近泉州腔,南片較接近潮州腔;泉州系方言可分為海片、山片,泉州市、晉江、惠安及南安、同安靠海地帶屬「山片」;德化、永春、安溪及南安、同安靠山地區屬「山片」,不過界線也不明顯。大體上說漳、泉二腔各可以再分為二區。
再細分的話,差不多各縣都可以自成一個方言區,縣內各鄉鎮又有細節的差異,大概每一個鄉鎮都可以再分出方言區,閩南的方言區和行政區域比較一致,但也不是說完全一致。總之閩南語方言錯綜複雜,方言分區頗費周章,但和地形區隔、地緣關係總脫不了關係。
(二)台灣的「漳泉濫」
明末清初以來是閩南人民大遷徙的時代,由於廈門市的形成和台灣、南洋的移民,漳泉兩系人民在廈門及各地移民區互相混居,方言互相融合,產生了種種不同配方的混血方言。這些混血方言不漳不泉,亦漳亦泉,兼具漳泉兩腔的特色, 在台灣謂之「漳泉濫」( tsiang1 tsuan5 lam7 ),「濫」是混合的意思。
不過實際上,漳泉混血不同於物質的混合,而較類似生物的遺傳,就好比夫婦結婚,生了許多孩子,兄弟姊妹臉形都有一點相像,看出是同一對父母所生,但是每一個人的臉形又都不同,有的較像爸爸,有的較像媽媽,有的又像爸爸、又像媽媽,這些孩子的臉形不是父母的臉形的混合,而是從父親或母親那兒,繼承了許多遺傳成分,有機地重新組合。
台灣的「漳泉濫」就像這個樣子。台灣閩南語和原鄉的閩南語溝通毫無問題,但台灣的閩南語方言細分起來不止一百種,這些方言有的較像漳州音、有的較像泉州音、有的又像漳州音又像泉州音,所以我們將台灣的閩南語方言分為「偏漳腔」、「偏泉腔」、「混合腔」三種。台灣閩南語沒有一個方言是純粹的「漳」、或純粹的「泉」,只有「偏漳」或「偏泉」之別,閩南語融合得太厲害,就看不出是「偏漳」或「偏泉」,我們謂之「混合腔」。名稱不一定恰當,總之這裡所謂「濫」、「偏」、「混合」都包含了「融合」或「混血」的意思。
台灣的方言分佈參見筆者所繪〈台灣漢語方言分佈圖〉( 洪惟仁 1992.2)(附圖五), 這個圖是根據筆者於 1985-1988 年所做約二百多個方言點的調查資料所做成,調查點在增加之中,細節上應隨時修正,不過大體上是不錯的。這個圖只處理社會使用的語言,至於侷限家庭內少數人使用的語言或方言不予處理。所以在表上看不出客家語言島,更沒有平埔族語言島,因為那些語言島已經在社會上消失了。截至目前我們調查所發現客語區內唯一的語言島是桃園縣新屋鄉客語區內的大牛椆閩南語語言島。
    3. 台灣閩南移民的職業,漳州人以務農為主,泉州人以漁、商為主, 此所以偏漳腔多分佈在平原,偏泉腔多分佈在海邊,而都市口音偏泉、鄉下口音偏漳的緣故。但泉州腔也有分佈於平原或山區者,這些都是泉州山區的安溪人、永春人、南安人所帶來的山區泉州腔,譬如台北盆地及其南舷地帶,彰化的溪湖、芬園,雲林的元長、褒忠。
4. 台灣閩南語是一個漳泉融合方言, 不但混合腔的方言是漳泉渾然融合了,任何地區都是漳泉腔互相滲透的,至今我們尚未發現一個純漳或純泉的方言。不過台灣閩南語方言「融合」有兩個層次:
(1) 初期的融合在各個較小的區域內進行,因而產生了許多大大小小口音不同的兄弟方言。這些方言因為當地人祖籍來源不同、及區域環境的影響,漳泉各種方言成分的「配方」不同,雖然同為「融合方言」,不過各個方言各有自己的特色。譬如同為「偏漳腔」,南投和宜蘭就有很大的不同;同為「偏泉腔」,方言更是五花十色;同屬「混合腔」,台南和高雄也有一些不同。比較起來,偏泉區內的方言最複雜,混合區內的方言較單純。說到台灣閩南語到底融合出多少方言,依不同的標準可能有不同的分法,依目前筆者所做的調查,初步估計約有一百個左右。
(2) 從整個台灣的觀點來看,所有台灣閩南語方言的發展有一個共同的方向,筆者稱之為「台灣優勢音」。這個台灣優勢音一般人都可以感覺出來,尤其是閩南語演員往往能夠領會,在演戲的時候隱藏了自己的方言,而以台灣優勢音發音。如果我們依各個詞彙或音類製作方言地圖,我們即可發現,所謂「台灣優勢音」都佔著最大的分佈範圍。換一句話說,「台灣優勢音」就是台灣大多數人使用的詞彙或音讀。
「台灣優勢音」可以說是南部「混合腔」發展到全台灣的表現。隨著台灣交通的發達、人口的流動、通婚、都市化、傳播發達等種種影響………台灣方言的「融合」會更迅速地繼續進行下去,「台灣優勢音」正在全台灣醞釀之中,它是一種強烈的趨向,整個台灣的閩南語都正急速地向台灣優勢音靠攏,這個趨勢發展下去,會漸漸擴大分佈範圍,成為絕大多數的人共同使用的方言,反之非台灣優勢音會漸漸縮小分佈範圍,終至於消失。目前「偏漳腔」、「偏泉腔」仍然存在,但是我們所有的方言特色都在急速褪色中。
如果我們以台灣優勢音為標準比對台灣所有閩南語方言,我們發現「混合區」內的高雄縣、高雄市、屏東縣、台東縣和台灣優勢音最一致,也可以說這個地區的方言融合得最徹底。如果將來台灣優勢音果然成為台灣統一的共同方言,那麼以高雄為首的這個融合方言就是台灣優勢音的先趨。
6. 我們在討論台灣閩南語方言的形成時一直不曾提到廈門音, 這是因為廈門方言和台灣方言屬於旁系親屬關係,而非直系親屬關係。廈門和台灣雖然都是一樣的「漳泉融合」,並且其形成的時間和台灣一樣都是清代以來的事,不過兩者是同時在不同的地區進行,台灣的閩南語沒有發現直接傳自廈門的方言。所以我們在討論台灣閩南語方言的形成時,可以不必提及廈門方言。
在漳泉系方言之中,廈門和台灣是最接近的兩個方言,廈門和台灣優勢音的音韻系統幾乎完全一樣,音值也很相像,台灣人在廈門或廈門人在台灣幾乎感覺不出甚麼「口音」。只是某些個字類兩地的音讀不盡一致,這是因為廈門市屬都會區,都會區泉州人較多,方言也較偏泉。所以廈門和台灣優勢音比較起來,廈門偏泉,台灣偏漳。(9)
雖然說台灣是「漳泉融合」,但這並不等於台灣方言是現代漳泉方言的兒子,所有現代閩南語都是兄弟方言。所謂台灣方言源自「漳泉」指的是古代的漳州方言、泉州方言,而不是現代的漳州方言或泉州方言。閩南的現代閩南方言和台灣的現代閩南方言自來是各自發展的,尤其自一八九五年台灣割讓日本以後,台灣方言和閩南方言逐漸遠離,台灣方言摻入了一些來自日語的外來語,閩南方言則有一些來自南洋或香港的外來語。戰後閩南與台灣同樣受到華語極大的影響,兩地又當時摻入了許多華語詞彙或語法成分,不過現代閩南方言吸收的對象是中國的普通話,台灣閩南語吸收的對象是台北華語。比如閩南語共同詞彙謂妻為「某」,但台灣話從日語吸收了 ok3 sang11 (,尊稱夫人之意)一詞,又從台北華語吸收了「太太」(常稱妻子之意)一詞;閩南話則從現代普通話吸收了「愛人」一詞。
台灣話和閩南話既然是同時在不同地區各自發展的兄弟方言,他們各自的語言成分在發展的過程中必然各自有所「揚棄」、「傳承」或「創新」,所以兩地語言成分的不同可以說是表現了文化發展的方式不同,也可以說是各自的「揚棄」、「傳承」或「創新」的選擇方式不同。
任何現代方言都不可能完全保存古代方言的全部,可是任何現代方言都可能保存或多或少其他方言已經消失的古代祖語成分。台灣閩南語雖是移自漳州、泉州,但也很可能保存了現代漳泉方言已經消失的古代漳泉方言的語言成分。
【註釋】
1 台灣各族群的人口比例各家說法不一,以閩南人的人口比率來說,或認為佔71﹪ (kubler 1981) ;或認為佔 75﹪,本文根據黃宣範 (1993) 的說法。
21955吳槐發表〈河洛語閩南語中之唐宋故事〉考證閩南語中保存許多唐宋古語,因認為俗所謂 hoh8 lo2 本字為「河洛」。
3 有關 hoh8 lo2 的本字考參見拙著〈語言學在台灣史考證上的運用──以琉球=鹿港, 台員=tayo-van, 鶴佬=貉獠為例〉(收入《台語文學與台語文字》 (1992) 164-178 ),該文從音韻比較上認為「福佬」、「河洛」、「學佬」都不可能是客語hok8 lo2 /hok8 lau2 ; 廣東話hok8 lou2 ; 閩南語hoh8 lo2 的本字,講音韻俱合只有「貉獠」二字, 引漳州府志卷二十四:「(唐高宗總章二年)泉潮間(按即今漳州)蠻獠嘯亂……」又:「先是泉潮之間獠蠻出沒無常。」又見拙著 (1986) 《台灣禮俗語典》前言〈台灣鶴佬語的歷史與音韻結構〉及( 1986) 《回歸鄉土回歸傳統》所收〈鶴佬語?過去、現在、佮將來〉敬請參考。
4   有關日治時代的語言及語言政策參考吉野秀公(1927)、國府種武(1931, 1931, 1936, 1939)、台灣教育會(1939)、佐藤源治(1943)、蔡茂豐(1977)、村上嘉英(1985,1989)、吳文星(1985)、洪惟仁(1992, 1993)、陳恆嘉(1993)、黃宣範 (1993)。
5 有關客家語言島及平埔語言島參見洪惟仁 (1987.6,1988.1,1988.3) 、黃宣範(1993:294-314)〈中部客家方言島的消失〉。
6 范登堡 (marinus van den berg) 1986,"languageplanningand languageuse in taiwan" crane publishing co. 黃宣範 (1993:284) 有簡單介紹。
7. 關於台灣境內各語言的互動關係,參考洪惟仁 (1989.10,1995.4) ,黃宣範(1993. 7) 。
8 台灣漢人目前主要分為鶴佬人、客家人、外省人三個系統,代表語言各為閩南語、客語、華語,實際上祖籍來源相當複雜。外省人來自各個省份,但五花八門的大陸方言,和「台北華語」毫無競爭能力,終究要歸於消失之一途,這一點不但是我們眼睜睜可以觀察得到的事實,從上節「台灣居民各種語言能力增減率」大陸方言呈負成長的調查數據也可以預測得到。台灣原居民雖然大部分來自閩南漳州、泉州,廣東四縣、海豐、陸豐,其實也有部分來自福州、潮州、汀州的移民,甚至亦有由浙江、安徽、廣西……隨官兵來台,最後定居台灣的移民,不過他們的語言或方言大部分完全消失,只有極少數方言如饒平、平和、詔安、汀州的客家話,還在少數地區的家庭中苟延殘喘,他如潮州話、福州話………都已在台灣消失,唯一的例外是下面即將提到的桃園縣新屋鄉大牛椆的陸豐漳州腔閩南語語言島。
9 參見洪惟仁(1992)〈台灣音與廈門音異讀與中古音的對應關係〉。
10 有關古泉州音系參見洪惟仁(1990.8) 〈《彙音妙悟》的音讀──二百年前的泉州音系〉。
11 參見洪惟仁(1993.1) 〈大牛椆方言──台灣客語區內一個來自惠州的漳州方言島〉。又洪惟仁 (1993.6) 〈台灣閩南語方言調查的一些發現〉
【附圖】
四、〈台灣客家方言島消失示意圖〉載《台灣方言之旅》(洪惟仁1992.2)
五、〈台灣漢語方言分佈圖〉載《台灣方言之旅》(洪惟仁1992.2)

auyeung 發表於 2006-6-25 10:23:15

Re:台灣鄉土語言源流及特色

好详细,睇都要好耐!有助了解台湾!

auyeung 發表於 2006-6-25 10:23:55

Re:台灣鄉土語言源流及特色

好详细,睇都要好耐!有助了解台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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