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信:孕育广府民系的摇篮
近几年,我先后出版了《广府寻根——中国最大一个移民族群探奥》、《广府海韵——珠江文化与海上丝绸之路》、 《千年国门》等多部研究广府文化、广府民系的理论专著及历史报告文学,为广府学的创立大声疾呼,并且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在这系列专著中,西江,无疑是占有非常显著的地位。如果说,黄河、长江、珠江同是中华民族的母亲河的话,那么,作为珠江的主干流——西江,则是孕育了汉民族一个重要民系——广府民系的摇篮,这个结论,是我前边几本
书中所作出的,借此次西江文化研讨会的机会,我来专题论证这—命题。
讲广府民系,须先有一个“正名”,即“广”典出何处?那便是源自“广州”,这是三国时期的广州,相当于今日两广的大部分地区。而广州,则得名于当时交趾刺史部的治所——广信,当时,广信是辖岭南九郡的首府所在地,其得名,则来自于汉武帝在平定南越国后的圣旨:“初开粤地宜广布恩信”,取“广布恩信”之意。
当时的广信,据史志记载,位于桂江入西江口以西,贺江入西江口以东,桂江一侧,是今日的梧州一部分,贺江一侧,则是今日封开。也就是说,西江这一段水域,正是“广信”所在地,而广府民系得名也正是于此。立广信之际,中原一大批汉人移居于此,于“封中”即广信周遭设立了6个县治,占整个岭南当时设县的数量五分之一,可见人口密集程度。众所周知,文明不发达到一定程度、经济不发展到相应阶段,人口不聚集到相对密度,一个作为政治、文化的中心、政权——最基层的县治,是不足以设立的。
也正是汉代这370年间,大量的中原移民,不仅带来了汉代的雅言、汉代的文化,也带来了他们的生活方式,同当地的古越人交融在一起使其汉化,从而形成了汉民族在南方的一支最古老、人口最多的民系,这便是“粤人”,也就是广府民系。
叶国泉、罗康宁二位教授已从粤语的形成,论证其起源于西江、起源于古广信,这当是不刊之论了。这里我就不再重复了。梧州、封开的粤语,与沿西江走向直至广州的粤语,可以说是“一脉相连”,没有什么区别,这是我们大家都熟知的。梧州曾被叫作“小广州”,固然是指其在特定历史阶段中商贸繁荣的程度,但究其所以然,不还有更多因素么?值得注意的是,沿两广交界,直至合浦、徐闻一线的粤语,也与西江的一样,这显然是古广信作为海、陆丝绸之路交互的“节点”的作用,方言的走向,毕竟是沿着经济发展的路线延伸的。正是这一线,广府民系的人口也一般众多,与西江流域共同分享海洋文化的赐与。我们以方言为证,大致阐述了广府民系的发生与分布,但最终还是得回到“广信”这个关键词,为广府民系形成于西江流域找到更有力的证明。无疑,广信的“重新发现”,是近年来文化研究的重人事件。黄伟宗教授率领一批专家、学者,历十年考证、论证、定位,终于使广信作为岭南文化古都的史实得以重新发掘出来,这不仅仅有赖于今日盛世,文化弘扬的需要,更是有赖于这批具有忘我工作精神的大学者、大学问家认真细致、穷追不舍的十年求索。在此,我想先追溯一下广信作为岭南文化古都的历史沿革。
坦率说,无论是梧州还是封开,各自的县志、市志及所提供的史料,都有一定的缺失与偏颇,因此,关于广信的历史,均语焉不详,有待补充与澄清。
为此,我查阅了更多的资料,尽可能向在座的专家学者梳理清楚其间的变化。
广信,设置于汉武帝元鼎六年,即公元前111年。
广信成为交趾剌史部的治所,是在元封五年即公元前106年,从原治所赢娄移来,统辖岭南苍梧等9个郡。其后370年间,广信县为岭南的首府。三国吴元兴元年(264年),分交州、广州,番禺则为广州的治所。苍梧郡隶属广州,领广信等县。
晋元熙二年,即公元420年,分广信县地置封兴县。
南北朝时,宋元嘉三年,即426年,又分封阳县地置开建县。天监年间,再分广信县地置梁信县。
梁,普通四年即523年,分广州置成州、南定州、建州,广信隶属成州,梁信县为成州州治所。
隋,开皇三年,即583年,取消广信县并入苍梧郡。开皇十年,590年,更成州为封州。开皇十八年,598年,改梁信县为封川县。大业三年,607年,废封州设苍梧郡,封州为郡治,隶属广州。
唐,武德四年,621年,复置封州。武德五年,析静州之苍梧、豪静、开江三县置梧州治苍梧。梧州即由此得名。贞观元年,627年,全国设10道,梧州、封州属岭南道。
唐,贞观十三年,639年,梧州改称梧州郡。
天宝五年,746年,梧州郡复称苍梧郡,至乾元元年,758年,又复称梧州。
宋,至道三年,997年,全国划分15路、以原广信为界,分广南东路、广南西路。梧州属广南西路。
以上就是宋代分广南东路、西路之前,作为广信的历史沿革。
尽管在吴国分交州、广州之后,广信不再是岭南9郡的治所,历370余年,但由于历史的原因,广信的余绪,即作为岭南的文化中心,至明清二朝,又再一次重新延续。
这便是我在《广西地方志》中提到的,明代,1566年至1644年,两广总督府是设在肇庆的,而后,又从清初至乾隆年间的100多年,即1644—1747年间,肇庆仍是两广总督府,在这200年间,正是利玛窦入粤,最早带来西方先进文化之际,他之所以到西江流域的肇庆而不到广州,是因为当时岭南首府是在肇庆——也就是古广信近侧,再加上明代1469年至1566年这100年,两广总督府就设在梧州。所以,加上广信的370多年,这里在中古与近古作为岭南古都的时间,就长达近700年,占有岭南开化的2000多年之中的三分之一,是非常重要的历史时期。
今日的封开,是属于肇庆市的,而古广信的范围,由于历史的沿革,则包括梧州一部分与封开,所以,从广义而言,肇庆也当是古广信相关的地城。
由此带出了广与肇的关系。在海外,广与肇是连在一起的,凡是广府人的会馆,一般都叫作“广肇会馆”正所谓“礼失求诸野”,海外这一“广肇”并提,正说明二者的渊源关系。而广府民系之所以得名,正是来自于广信这一古地名。
这便是本文提出的一个带有突破性的新的观点, 即岭南古汉族最早形成的民系——广府民系,并不是人们过去所认为的,迟至南宋末年珠玑巷开基的,而应该提早1000多年,已在广信作为岭南文化古都之际便已形成了,珠玑巷开基的,仅是这个民系后来融入的一部分,否则,无以解释在南宋之前,活跃于两广的,操有今日白话的粤人属于哪个民系或民族。
而且,在两广而言,相对迟来的客家民系,其形成时间,至迟也在宋末,一般共认在唐宋年间,而他们进入两广区域,同样在宋末年间,如果说,广府民系是形成于宋末,就是说,它甚至比客家民系的形成还要晚,这无论如何是说不过去的。笔者是客家文化研究的专家,最有发言权。无疑,广府民系是南方一支古老得多的民系。关于这点,就不再阐述了,大家可以读读我的那些广府及客家的学术专著。
上边,我之所以不厌其烦地追述、引证广信、梧州、封开及肇庆这些西江流域上的古城名镇的历史沿革,目的则在于,一个民系的形成与发展,总是依托着所在地域的政治、经济及文化的重心,同时又借这些作为重心的古城、名镇,展示一个民系的历史风貌、民性特征、价值取向。
著名史学教授罗香林在《世界史上广东学术的源流与发展》中指出:
在汉时代,印度佛教,以至海外各国的文化亦多自安南河内以及广东的徐闻合浦等地的港口传入,而扼西江要冲的苍梧,遂成为中原学术文化与外来学术文化交流的重心。他只是说的学术文化,事实上,中原文化及外来文化,又何尝不在这里交汇呢。正是这些文化的交汇——当然也包括当地的百越文化,这是不可忽略的,这才形成南方独有的广府文化——即西江文化的主流。
因此,追溯当时的“文脉”,这包括经文学家陈钦、陈元父子,与陈氏父子齐名的士燮、还有中国佛教第一人——牟子……等等,便足以证明在广府民系形成之际,文化的凝聚力、影响力有多大。
所以,我称两汉阶段,是广府民系及广府文化“汉化定型”的重要历史时期。换句话说,正是由于汉文化的强大凝聚力,才使中原移民与古越人融合在一起,最终被“汉化定型”。一如我在《广府寻根》中说的,广信时期——
广府的“广”字,也只是在这个时候才用在岭南这片疆域上。这固然是“得名”,却可“循名责实”,最终完成了广府民系的内塑。
“广布恩信”一语,从传播学的角度而言,无疑是一个非常成功的举措,且从一开始,便打上了汉文化的深深的印记。正是由于汉文化巨大的内聚力——这主要是汉武帝“独尊儒术”的取向,而儒家文化的纲常伦理,对任何一个族群都具有异乎寻常的向心力——与百越文化相结合,这才有可能让中原南来的移民,把岭南呈散沙状的部族,凝聚为一个族群,一个民系,加上“广”的得名,广府民系由此内聚而成了。强势的中原文化,就这么吸附、改造着本土文化,使这一个民系在形成之际,连方言也具有最古老的汉语特征。
而西江上的广信,作为岭南府治所所在地,长达370多年之久,即将近四个世纪,也就是十几代人,无疑对塑造一个民系,起到重大的、可以说是决定性的作用。正所谓“水滴穿”,近四个世纪的吸附、改造、内塑,足以让一个民系得以成型了。
这样,我们把被视为“珠玑巷传说”时才形成的广府民系,提前了1300年的时间。
只有这样,我们方可以解释,自汉晋至唐宋这1000多年间,西江流域对整个岭南是何等的重要,性命攸关;方可解释,这1000多年,在无其他汉族的支系到来之前,是怎样一个古老的汉民族的支系,把南方这片热土搞得风生水起,无负“天子南库”的美名!
讲西江,其首要的功劳,便是它哺育了这支岭南汉民族中最古老的民系——广府人!
(作者是华南理工大学文化研究所所长、教授,广东省珠江文化研究会副会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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