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籬上一根枝條
編了三期《黑五類憶舊》，過目的稿子有二百篇。相當比例的故事是運動一來，兒女與父親劃清界限，妻子向丈夫提出離婚。界限劃了，婚離了，而倒楣依舊。所謂文明禮儀之邦，人倫在哪裏？親情在哪裏？真個如聖經《傳道書》所言，「虛空的虛空，虛空的虛空，凡事都是虛空」。然而基督徒袁相忱、梁惠珍一家，卻是這虛空中難得一見的實在。袁相忱是中國基督教家庭教會運動的發起者和領導人之一，北京家庭教會最有影響力的牧者和主的僕人。因與王明道等教會帶領人拒絕加入三自會，一九五八年被捕，以反革命罪被判無期徒刑。袁有六個孩子，其時最大的十七歲，最小的六歲。繫獄二十一年又八個月，一九七九年底獲假釋時，已是兒孫滿堂。父親被抓，正讀中學的長子袁福音含着眼淚，看遍全城批判父親的大字報。一家八口，全憑袁相忱服侍教會獲得生活來源。父親一走，家裏生活來源斷絕，福音安慰母親：「媽，你別發愁，等我六月份畢業了，就找份工作，我來養活你。」次子袁福聲一九六五年去寧夏生產建設兵團前想見父親一面。半個小時的會見中，父子手握着手交談。父親問兒子：「你現在對信仰有沒有信心？」兒子說：「有。」父親又問：「還會不會唱詩？」兒子說：「會。詩篇二十三篇我現在還記得很熟。」父子這一別，再見已是十四年以後。
袁相忱近二十二年的牢獄人生，有十四年是在東北度過的。因家庭出身被分配到貴州赤水天然氣化肥廠工作的四子袁福樂，一九七三年冬有一次到東北出差的機會。他冒着零下三十度的嚴寒，拎着大包小包，多次輾轉，到黑龍江呼蘭革志監獄去探望已十一年未曾見面的父親。父親被抓走時他才十一歲。不僅自己親生的孩子是如此順服，嫁得的女婿和娶來的兒媳也都很孝敬這個反革命岳父和公爹。一九Look Sea年，袁相忱已在獄中六年，大女兒袁安湖結婚了。女婿對梁惠珍說：「媽媽，我還沒見過爸爸呢！下個月接見的時候，我想去看看他。」在袁相忱獲釋前夕，老二福聲的妻子甚至有一天晚上夢見公爹從監獄回來了。中國諺語云：「籬笆不紮進，野狗鑽得進。」籬笆是由一根根枝條編成的，在政治變成咬人的野狗時，人人都應該當好自己那根枝條。然而無數人在該做枝條抵禦政治野狗的時候，卻如鬼趕着似的從籬上飛逃，放棄了枝條的職責。結果，家庭和個人都門戶洞開，失去藩籬，野狗如入無人之境。更有甚者，自願化為野狗，反身撲向自己的家庭和親人。袁氏一家守住了自己作為枝條的職份，抵擋住了野狗的攻擊，一如聖保羅所言：「那美好的仗我已經打過了，當跑的路我已經跑盡了，所信的道我已經守住了。從此以後，那公義的冠冕必為我存留。」
焦國標
北京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前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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